第1776章 FSA也是个讲人情的地方(1 / 2)
FSA所在的建筑坐落在金融城坎农街,灰白色的现代风格立面,密匝匝的玻璃窗将光线反复折射、聚合,像一只巨型的、沉默的蜂巢,内部循环着评估、审批与监管的冰冷逻辑。
韩远征站在门前,下意识地紧了紧深蓝色西装外套的扣子,这是安德鲁的建议,要“专业但不刻板”。
然而,胸腔里那颗心脏每次搏动,都将焦虑泵向四肢百骸。
FSA的Rdc(监督管理委员会)听证会,这个名词本身就带着威压。
一旁的安德鲁却姿态松弛得像是在等待一场普通的商务会面,一身剪裁合体的炭灰色双排扣西装,嘴里叼着眼镜,正在往脖子上挂着领带,膝盖夹着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黑色皮质公文包,动作看起来有些滑稽。
同行的还有安德鲁通过私人关系找来的号称魔术圈的伦敦五大律所之一,司力达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埃文·斯塔克,一个头发有些花白、面容严肃的中年人,当然,名头也意味着价格,友情价,一小时1200镑。
以及指南针基金的财务总监,一位四十岁上下、妆容精致的白人女子。
安德鲁戴上眼镜,拉了拉领带,“记住,里面问什么,答什么。诚实是唯一的通行证,但诚实不等于把家底全摊开。感觉不好回答,或者涉及专业判断、法律解释的,眼神示意,或者直接说请允许我的法律顾问或者运营顾问补充。”
目光扫过韩远征略显紧绷的腮帮子,又补充道,“这只是一次Rdc的听证会,不是法庭开庭。后面实在不行,还有申诉委员会,还有行政法庭。当然,我估计出现那种情况的机会不大。”
韩远征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心跳缓下来,“您,倒是有信心。”
“不是我有信心,韩总,”安德鲁的目光扫过街对面一块闪烁着实时汇率和股价的巨幅电子屏,笑了笑,笑容里有种看透规则运转规律的从容和笃定,“所有的行为都有迹可循,所有的游戏都有规则。”
“焦虑,往往源于对规则的不明或对自身在规则中位置的不清。当我们把该补的文件补齐,该厘清的流程厘清,该切割的风险切割干净,剩下的,无非是按部就班走流程。”
“当你手里握着的是一副整理过的、逻辑清晰的牌,你也会和我一样,”他轻轻拍了拍韩远征的肩膀,“有点底气。”
韩远征点点头,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
“那什么.....李乐,真不来么?”“这家伙,当甩手掌柜当惯了。能不出面的事,他绝不多露一次脸。美其名曰‘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外加享受躲在幕后看戏的恶劣趣味。指望他西装革履坐在这里应对质询?
安德鲁闻言,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短促的、带着了然与无奈的笑声,“他?”语气里带着一种熟稔的无奈,“你别指望那家伙。甩手掌柜当惯了,美其名曰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其实就是懒,这种需要正装、需要绷着脸、需要在一堆条文里打滚的场合,他能跑多远跑多远。指望他来壮胆?不如指望他给你背诵《金融服务与市场法》。”
这话让一旁的斯塔克律师也忍俊不禁,摇了摇头,却也让韩远征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毫。
一行人穿过旋转门,踏入FSA大楼,冷气袭来,瞬间驱散了户外的闷热。
大厅挑高惊人,光线从巨大的天窗倾泻而下,被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和冰冷的金属装饰折射出一种非人化的疏离感。
前台核实身份,发放临时通行证,刷卡通过闸机....每一步都严谨、安静,只有鞋底敲击地面的轻微声响和电子设备的低鸣。
听证会被安排在三楼一间中型会议室。房间布置的毫无特色,一张长长的椭圆形会议桌,桌面是深色哑光材质,不透一丝光亮,周围是一圈黑色皮革座椅,墙上除了一个FSA的徽标和一块白板,空无一物。
他们到得稍早。韩远征在安德鲁和斯塔克中间落座,最初的紧张过后,他强迫自己观察环境,似乎又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有些突兀。
想起王铮被捕那天的混乱,想起盛镕失联后的无措,想起这些天辗转反侧的一个个夜晚,指南针基金就像一艘刚刚启航就触礁的小船,而今天,将决定它是被拖回船坞大修,还是就此沉没。
身边,安德鲁和斯塔克已经低声聊了起来,韩远征一听,话题竟然不是即将开始的听证会,而是正在进行的世界杯。
“要我说,埃里克松手里那副牌不算差,鲁尼要是没伤....”斯塔克的嘀咕道。
“关键在中场,杰拉德和兰帕德根本兼容不了,两人跑位重叠得像个笑话。”安德鲁接口,“碰上斯维登那种硬骨头,靠贝克汉姆那脚传球和那个蠢货前锋偷鸡?难。我看小组出线就算完成任务。”
韩远征有些愕然。这种时候,他们居然在讨论足球?
下意识看向安德鲁,后者察觉到他的目光,偏过头,极轻微地眨了眨眼,“你是基金的负责人,你比任何人都了解它的诞生、它的初衷、它的每一步。把这些讲清楚,就够了。”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
两男一女,三位Rdc的委员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位典型的腐国精英男气场的四十多岁男人,灰发梳得齐整,深灰色西装,浅蓝色条纹领带,面容严肃。
他身后是一位略微年轻些的棕发男性,戴着无框眼镜,有些面瘫,看不出什么来。
最后一位是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女人,金发在脑后挽成严谨的发髻,穿着剪裁得体的深蓝色套裙,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上午好,诸位。我是奥布莱恩,这件案子的主任监督委员,这两位是我的同事,沃克先生,斯科特女士。”说完,示意几人,没有任何寒暄,直接走到会议桌另一端的主位坐下,另外两位委员分坐两侧。
“我们现在开始。关于指南针机会基金,编号......在其有限合伙人王铮先生及其关联公司涉嫌违法活动调查期间,基金运营的合规性、反洗钱义务履行,以及现有投资项目的风险评估,请陈述。”
听证会就这么开始了。
最初的流程是公式化的:确认身份,说明听证会目的与程序,强调诚实陈述的义务。随即,问题如同精确制导的导弹,接踵而至。
三位委员的问题像手术刀,精准、冷静,直指核心,引用的法规条款信手拈来。
资金流入时的KYc程序具体执行到哪一步?
对王铮提供的银行资信证明进行了何种程度的独立核实?
盛镕作为主要经办人,其背景核查记录在哪里?引入这笔投资时是否提供了任何“特别”的保证?
基金现有的内部控制机制,基金现有的反洗钱流程具体有哪些?
在核心人员涉案后,如何确保有效运行而不影响“公平对待所有投资者”的原则?
每一个问题背后,都藏着陷阱。承认调查不足,可能坐实失职,为盛镕辩解过度,又可能显得欲盖弥彰。
韩远征如同在惊涛骇浪中乘坐一叶小舟般颠簸,只能按照安德鲁事先的叮嘱,尽可能如实回答,承认在初期尽调中对离岸公司背景穿透存在“基于当时认知和资源的局限性”,强调基金在获悉相关调查后“立即主动配合并暂停一切业务”的积极态度。
回答中规中矩,偶有磕绊,但至少没有明显的漏洞和矛盾。
而真正的攻防,发生在安德鲁和斯塔克那里。
但是,安德鲁的应对让韩远征暗自心惊。
他没有一味辩护或示弱,而是用一种近乎学术讨论的平实语气,阐述私募基金行业,尤其是初创期基金,在Lp背景核查上面临的实际困难与普遍做法。
引用FSA的相关指引条文,指出指南针的操作“在程序上符合行业通行标准”,同时坦然承认“在基于风险的本源审查深度上,有提升空间”。
将基金形容为一个“不幸被个别问题Lp卷入的、本身运作规范的投资载体的倒霉蛋和委屈鬼”,详细说明了事件发生后基金采取的一系列整改措施,聘请独立合规顾问、全面修订尽调流程、与监管机构保持密切沟通等等。
语气从容不迫,引用的法规准确,给出的解释逻辑严密,既表明了合作态度,又守住了基金“并非故意或重大过失”的底线。
而斯塔克律师则从法律角度提供支撑。
慢条斯理地援引案例,解释“合理注意义务”的边界,强调“无法预见”与“明知故犯”之间的区别。
当那位女委员斯科特尖锐地追问,如果最终证实王铮的资金确实涉黑,基金是否准备承担相应后果时,斯塔克没有回避,而是清晰地列出了几种可能的法律路径及基金的应对预案,语气沉稳的就像做过了十遍的试卷。
“如果确有证据表明基金在引入该笔资金时存在重大过错,我们不会回避责任。”
“但目前,所有证据都指向这是一起独立的、利用基金架构的欺诈行为,基金本身亦是受害者。我们正在采取一切必要措施,保护其他Lp的合法权益,并配合贵机构厘清事实。”
韩远征坐在一旁,看着斯塔克和安德鲁一唱一和,一个精准强硬,每一句都像在搭建一道坚固的逻辑防线,甚至搬出几年前几个类似案件的最终裁决要点,来驳斥或澄清委员某些过于宽泛或严厉的推定。
一个更灵活,也更善于把握气氛,从商业实务角度化解攻势,该低头低头,该服软服软,一手以退为进玩得风生水起,让提问的奥布莱恩也不时的和其他两人低头商量。
心中那份紧张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感悟。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所谓的“危机处理”,并非低声下气的哀求,也非针锋相对的对抗,而是在规则框架内,用专业、逻辑和事实,搭建起一道虽然被动但足够坚固的盾牌。
同时,在恰当的时机,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诚恳”与“遗憾”。
听证会持续了近两个小时。结束时,奥布莱恩合上面前的文件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感谢诸位的配合。Rdc会仔细审阅你们提交的补充材料以及今天的陈述。”
“在最终决定做出前,基金仍需保持暂停运营状态。有任何进展或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情况,我们会通过正式渠道联系。”
“我们完全理解,并将继续全力配合。”安德鲁代表众人起身,语气郑重。
三位委员鱼贯而出。门关上的那一刻,韩远征才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刚刚跑完一场极度消耗心力的马拉松。
看向安德鲁,刚想开口询问刚才的表现以及后续打算,却见安德鲁对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只见那位奥布莱恩委员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对另外两位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独自转身走了回来。
只不过这一转身,让韩远征以为看到了川省的变脸演出。
奥布莱恩脸上那种听证会时的公事公办消失了,换上了一种私人化的、带着点老友相见的熟稔的笑容,径直走向安德鲁,伸出了手。
“安迪,舍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沦陷在红空的花花世界里了。”
安德鲁也笑了起来,上前一步握住对方的手,“这话说的,伦敦就是不是花花世界了?你看上去气色不错,Rdc的咖啡看来比财政部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