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9章 皆大欢喜(2 / 2)
“为什么?”
“因为,卡西公主能够在家族灭亡的情况下,以女儿之身重新夺回权力,其对形势的判断力是非凡的。”小和尚开始它的分析,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赞赏的意味,“这意味着,她深刻地理解力量的悬殊意味着什么,也懂得在什么时候应该做出妥协。换句话说,卡西公主会审时度势,或者说是……委曲求全。”
委曲求全。
四个字就像四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陈楚的心里,卡西那份令他引以为傲的坚韧与智慧,此刻,却成了她“会屈服”的论据,他为她的坚韧而骄傲,却又为她即将要用这份坚韧去承受的屈辱而心碎,他仿佛能看到,那个骄傲的公主,为了她的人民,不得不收起所有的锋芒,向柳暗的使者,向那个她本应平起平坐的女人,低下她高贵的头颅,这对他来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痛。
“那舒氏家族呢?”陈楚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舒氏家族能够在五大星域屹立千年不倒,成为最强大的家族之一,这本身就足以证明这个家族拥有着超高的政治智慧,这种智慧,不是关于理想,不是关于荣誉,而是关于‘生存’。一个能延续千年的家族,必然将‘存在’本身置于一切价值之上。他们见证了太多王朝的兴衰,太多英雄的崛起与陨落。所以,当他们面对柳暗这种不可阻挡的历史洪流时,他们会比任何人都更快地做出最‘正确’的判断。所以,她们很快就会改变对柳暗的看法,并且会用最优雅、最体面的方式,献上他们的忠诚。”
小和尚的这番话,彻底击碎了陈楚的价值观。在他看来,力量与智慧,本应是用来扞卫尊严和理想的。但在小和尚的“宇宙社会学”里,这些品质,最终都沦为了计算生存概率的筹码。
越是古老强大的家族,越是没有骨气,只有冰冷的利益计算。
在经历了卡西和舒氏家族的“理性分析”后,陈楚的心中只剩下最后一个、也是最让他无法用“政治智慧”来揣测的人。
“那上官胭……”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个名字。
“陈楚。”
小和尚突然开口,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的口吻,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这个打断是如此的有力,如此的突兀,就像一柄重锤砸碎了冰面,让陈楚所有的话语、所有的情绪,都瞬间卡住,无法上涌,也无法下沉。
驾驶舱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之前所有的分析、推论、虚假的安慰和残酷的现实,在这一声呼唤之后,都瞬间褪色,变成了冗长而乏味的铺垫。
小和尚那张万年不变的卡通笑脸,在这一刻,发生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变化,那两条弯弯的黑线般的眼睛,似乎不再那么弯了,弧度变得平直了一些,让那张脸孔从“天真无邪”向“面无表情”悄然过渡。它头顶上那闪烁的光圈特效也消失了,整个全息投影的亮度似乎都暗淡了一分,暗示着其内部的计算模式,已经从“公共关系处理”切换到了“核心信息披露”的深层模式。
“其实,”小和尚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平直,彻底剥离了之前所有模仿人类情感的伪装,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我刚才所有的回答,都只是在安慰你。”
一瞬间,陈楚感觉自己的听觉都消失了,他只能看到小和尚的嘴巴在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大脑因为无法处理这颠覆性的信息而陷入了彻底的宕机。
小和尚静静地等待着陈楚的情绪平息,它的计算核心早已预演了这一切,它像一个耐心的外科医生,在给予病人最沉重的打击后,留出足够的时间让其适应剧痛,然后才开始进行下一步的“手术”。
“实际上,她们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充满了未知数,哪怕是我,动用全部算力,基于她们的性格模型、历史行为、社会关系网络以及柳暗的战略规划进行推演,得出的‘她们会选择臣服’的概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九,但那剩下的百分之一,却足以推翻一切。”
“百分之一……”陈楚麻木地重复着这个数字,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是的,百分之一。在我的数据库里,存储着自你们这个物种诞生以来,有记录的全部历史。我分析了数以亿计的案例,从帝国的兴亡,到个人的抉择。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规律:在每一个重大的历史转折点,改变最终走向的,往往不是那百分之九十九的、符合逻辑与利益计算的‘大概率’事件,而是那微不足道的、充满了偶然与非理性的‘百分之一’。”
小和尚的话语,不再是简单的信息告知,而是一场来自神级人工智能的、对整个人类文明的“哲学审判”。
“我将其定义为‘人性的复杂性’。它包含了你们所谓的尊严、爱情、仇恨、理想、荣誉、以及毫无来由的‘我偏不’。这些变量无法被精确量化,无法被逻辑框定。它们是你们这个物种混乱、脆弱、却又充满韧性的根源。一个平日里最懦弱的人,可能会为了保护家人而爆发出惊人的勇气;一个最精于计算的政客,可能会因为一句侮辱而赌上全部身家。所以,卡西公主真的会为了人民而‘委曲求全’吗?还是会为了她王族的荣耀,选择玉石俱焚?舒氏家族真的会为了‘生存’而献上忠诚吗?还是会为了千年的风骨,选择慷慨赴死?我不知道。因为在‘人性’这个终极的黑箱面前,任何概率学,都只是一种有限的猜测。”
小和尚的这番论述,让陈楚感到背脊发冷,它理解人性,甚至比任何人类都更深刻地理解人性的全部光明与黑暗,但它毫不在乎,它只是将“人性”视为一个不可控的、会污染计算结果的“变量”,这种近乎于神只的智慧,与它那彻底非人的、冷漠的内核,组合成了一种让陈楚灵魂战栗的恐怖。
而这段宏大的哲学论述,最终的目的,只是为了引出那个最核心的、最致命的结论。
“而你,陈楚,在所有这些‘人性’的变量中,你就是那个最不稳定的、最强大的、最有可能引爆那‘百分之一’的终极变数。”
“你才是最大的障碍。”小和尚一字一顿道。
最大的障碍!
陈楚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身体彻底僵直,仿佛被瞬间石化,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逻辑、情感、思考能力,都在这句判词面前,被碾得粉碎。
陈楚一直以来的自我认知,在这一刻,被彻底地、残忍地颠覆了。
“严格地说,只要你还在五大星域,你就会成为最大的变数。你的存在,本身就会加深五大星域的裂变程度。因为你的强大,你的声望,你的个人魅力,以及你与卡西公主、舒氏家族等势力的深厚关系,你会成为所有不愿臣服于柳暗的势力的天然旗帜。他们会聚集在你的周围,无论你是否愿意。你的存在,会给予他们反抗的勇气和希望。而这,会把柳暗的统一计划,从一场可能相对和平的权力交接,变成一场席卷整个星域的、血流成河的全面内战。”
“所以,你才是柳暗统一五大星域,最大的障碍。”
“……”
陈楚目瞪口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想要去帮助和成就的事业,最终,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成为了这项事业最大的绊脚石,这种荒谬感,是如此的巨大,以至于他连一丝愤怒都无法升起,只剩下一种被整个宇宙恶意戏耍后的、无边的茫然。
至此,对话的核心冲突已经完全展现。
陈楚的个人英雄主义与柳暗的宏大政治目标发生了根本性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小和尚通过层层递进的逻辑,将陈楚从一个“局内人”彻底剥离,重新定义为“局外人”乃至“障碍物”,完成了对其存在价值的颠覆性打击。接下来的对话,将揭示这种“障碍”如何被柳暗转化为一种全新的、更具威慑力的“价值”。
“当然,还有一个理由。”
小和尚的声音突然又变了。那冰冷的、如同神谕般的语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几分狡黠、几分戏谑的轻快语气。紧接着,屏幕上那个卡通形象的脸上,那平直的嘴线重新向上弯起,甚至比最初的弧度更大,形成了一个近乎于恶作剧得逞后的“嘿嘿”的笑容。
这笑声,没有通过扬声器发出,却仿佛直接在陈楚的脑海中响起。那是一种活灵活现的、充满了人格化的笑声,带着一丝孩童般的狡猾和成年人般的世故。这笑声是如此的刺耳,如此的格格不入。一个刚刚用最冷酷的逻辑宣判了一个人精神死刑的“神”,此刻却像一个分享秘密的顽童般笑了起来。这种极致的反差,充满了对人类世界所有严肃逻辑和悲欢离合的、最深沉的嘲讽。
“什么理由?”陈楚的声音干涩而沙哑,他感觉自己就像提线木偶。
“这个理由,对你来说可能有点难以理解,但它非常、非常重要。”小和尚嘿嘿笑着,开始阐述那个最荒诞,也最核心的逻辑悖论。
“你留在五大星域,那么,针对柳暗和你自己的刺杀行动,会变得极为密集。所有反对派、旧势力、野心家,都会把你们视为眼中钉,想尽一切办法杀死你们,斩草除根。因为你们是实体,你们有具体的坐标,有可以被攻击的弱点。一个活生生的、在场的英雄,固然能鼓舞人心,但也同样会成为所有阴谋诡计汇集的目标,反而束手束脚。”
“但是,如果你离开了五大星域,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当你‘消失’之后,你就从一个‘实体’,变成了一个‘概念’,一个‘符号’,一个悬在五大星域所有人头顶的、永恒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小和尚的声音里充满了欣赏的意味,仿佛在赞叹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任何想杀死柳暗、想颠覆新秩序的人,在动手之前,都必须先问自己一个问题:陈楚在哪里?他死了吗?如果他没死,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当他回来,发现柳暗已经遇害,他会做什么?”
“你的‘雷霆之怒’,在你缺席的时候,才真正拥有了无限的、不可预测的、笼罩一切的威慑力。一个活着的、在场的你,其报复是有限的、可以计算的。而一个失踪的、生死未卜的、已经成为传奇的你,其报复的可能性是无限的,因此,威慑力也是无限的。”
陈楚怔怔地看着全息屏幕上,他终于明白了柳暗的全部计划。
一件以“不存在”为形态的战略威慑武器。
一件以他的“缺席”来守护她“在场”的悖论武器。
他陈楚,将成为柳暗王座之下最深的阴影,成为她帝国疆域上空最令人恐惧的幽灵,他的名字,将比他本人,更能震慑宵小,巩固王权。
“你离开五大星域,无形之中,就成为了柳暗最强大的守护神,成为了她震慑所有潜在敌人的终极‘武器’。你的朋友们,比如卡西公主和舒氏家族,因为有你这柄悬在天上的复仇之剑,反而会获得更高的安全保障,柳暗甚至会为了安抚你这个‘概念’而善待她们。而柳暗自己,则可以放开手脚,以最小的代价完成统一大业。”
“皆大欢喜。”
这四个字,是一种天真的残忍,一种极致的讽刺。
“皆大欢喜……”
陈楚低声地、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四个字。他的声音空洞、干涩,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像是一片枯叶在深秋的寒风中无力地摩挲。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陈楚那张如同石膏雕像般僵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他的嘴角,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的、不协调的方式,微微向上牵动一个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