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老儒生(2 / 2)
他眼中有着读书人的坚持,也有着对现实的失望。
正阳看着这位在时代洪流中倍感无力却仍想坚守的儒士,心中敬意更生,沉吟道:“我欲往南域一行,寻一位故人,亦需印证自身之道。前路凶险,莫测吉凶。”
沈墨闻言,眼中却亮起一抹豁达的光彩:“南域?可是那百万里蛮荒、妖族纵横之地?好!甚好!老夫皓首穷经,困守一隅,自以为知天下事,实则不过井底之蛙。圣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若能随先生同行,亲眼见见这真实天地,即便道阻且长,甚至埋骨他乡,也好过在此地看着圣贤之道日渐凋零,郁郁而终!若蒙先生不弃,老夫愿执鞭随镫,一路或可为先生记录见闻,打理琐事!”
他的话语带着一股儒生的执拗。
龙浩然窜上正阳肩头,嘀咕道:“嘿,这老书生有点意思!看着弱不禁风,骨头倒硬!”
正阳看着沈墨,仿佛看到了另一种形式的“道”的坚持。他微微颔首:“路上艰辛,先生需有准备。”
沈墨大喜,深深一揖:“固所愿也,不敢言艰!”
离开东林镇,正阳依旧青衫磊落,气息内敛如深潭静水。龙浩然缩小了身躯,如一个墨玉手镯缠在他腕间,一双竖瞳却不安分地四处打量。新加入的沈墨,换上了一身便于远行的粗布儒衫,背着一个装满了书籍的藤箱,虽已年过半百,鬓角染霜,眼神却比在东林镇时明亮了许多,仿佛重新找到了方向。
一路上,龙浩然闲极无聊,又开始碎嘴。它用小尾巴尖戳了戳沈墨背着的厚厚书箱,怪笑道:“喂,老沈头,你说你都快知天命之年了吧?瞧瞧你这身子骨,风吹就倒的样子,修为嘛…啧啧,还在先天境门槛外边打转吧?跟我们跑去南域那蛮荒之地,就不怕一把老骨头散在路上?到时候是去寻人呢,还是得让我们俩给你寻个风水宝地啊?哈哈!”
它本以为沈墨会窘迫或恼怒,不料沈墨只是微微一笑,步伐稳健,目光平和地望向远方起伏的山峦,悠然道:
“浩然兄所言不差,沈某确已年逾知命,修为浅薄,于仙途而言,可谓萤火比于皓月,粟米较之太仓,微不足道。”
他语气坦然,毫无自卑之意,反而带着一种豁达。
“然,我儒家所求,非仅是肉身之不朽,力量之强横。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所求者,乃‘道’也。此‘道’,是仁者爱人之心,是义之所当为之责,是礼序乾坤之则,是智辨是非之明,是信守诺言之诚。”
“修为境界,固然可护道、弘道,然并非道之本身。即便是一介凡人,手无缚鸡之力,若能秉心中正,行事仁义,亦可光照乡里,传承文明之火种,此亦是‘得道’。反之,若空有移山倒海之能,却无慈悲仁爱之心,甚至以力乱法,恃强凌弱,那与山间猛兽、域外天魔何异?其力愈大,其害愈深,非但无益于道,反成道之贼也。”
沈墨的声音不疾不徐,却自有一股沉静的力量,如同山间溪流,润物无声。
“沈某不才,不敢妄言已‘闻道’,但愿毕生求索之。此行南域,纵有万般艰险,亦是求道路上之风景。能随正阳兄见证天地之广阔,世事之变迁,若途中能以一得之愚,记录见闻,明辨是非,乃至以身践行些许儒家微末之义,则生死何憾?埋骨何妨?岂不闻‘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这‘重’与‘远’,岂因年岁长幼、修为高低而可轻弃?”
他转头看向腕间的龙浩然,眼中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况且,能与浩然兄这般天性率真、勇猛精进之辈同行,观妖族修行之妙,亦是开阔眼界,印证圣贤‘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之理。岂不快哉?”
这一番话,引经据典,格局宏大,将个人修为置于对“大道”的追求之下,赋予其更丰富的内涵,听得龙浩然一愣一愣的,张了张小嘴,竟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最后只嘟囔了一句:“……你们读书人就是道理多,弯弯绕绕的,老子说不过你。不过听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它缩了缩脑袋,难得地安静了下来,似乎也在琢磨这些话里的意味。
正阳在一旁静静听着,眼中掠过一丝赞赏。沈墨的心性修为,确实远超其境界本身。这种对自身道路的坚定认知和豁达生死的态度,本身就已触及了某种精神层面的“道”。
数日后,他们来到了大伾山地界。
还未至山脚,已觉人气鼎沸,与昔日荒凉判若云泥。道路上香客摩肩接踵,各式车马轿辇排成长龙,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火气息,夹杂着信徒们虔诚的诵经声和祈愿声。
登上山巅,只见昔日残破的庙宇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金碧辉煌、飞檐斗拱的庞大建筑群——“金光寺”。琉璃瓦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芒,钟楼鼓楼高耸,诵经之声宏大庄严,无数信徒跪拜在广阔的白石广场上,对着大殿方向顶礼膜拜,香火之盛,烟气几乎凝结成云,蔚为壮观。
然而,在这片极尽人工雕琢的繁华簇拥之中,那尊八丈石佛依旧静静矗立在最高处。它似乎被精心清洗打磨过,显得洁净了许多,但那份古老的沧桑和巨大的体量感并未改变。低垂的眼眸,慈悲的嘴角,依旧如亘古长存般,默然俯视着脚下如同蝼蚁般忙碌、祈求、喧嚣的众生。它的沉默与周围的鼎沸,形成了一种奇异而强烈的对比。
正阳立于佛前广场边缘,抬头凝视着那巨大的石佛面容,神识如最细腻的流水,缓缓扫过石像的每一寸肌理。
依旧没有任何异常的法力波动,没有隐藏的阵法痕迹,没有残存的魂魄气息。它就是一尊巨大的、古老的、冰冷的石头。仿佛当年姜悦魂魄的消失,与它毫无干系。
但正阳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越是完美无瑕的平凡,在这诡异的时局下,越是令人心生警惕。这尊石佛,或许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寻常。它在此地的意义,或许远非一座雕像那么简单。
龙浩然在他袖中不安地扭动:“这破石头看得老子浑身不自在!好像它在笑,又好像没笑…怪瘆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