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石榴(1 / 2)
八月末,渭北一处寻常源地。
几日连绵阴雨后,好不容易放晴,有三五轻骑打马而过,马上骑士身着皮甲,新旧不一,箭筒里大概还剩下一半箭矢,人人腰间悬着一把环首刀,为首一人背着一具牛皮筒。
几只飞鸟追着马蹄连带起的泥土,捉食秋后日渐乏力的蚊虫。
看样子,这是一队着急传信的信使。
路边田野里,作为秋粮的豆菽已经显出黄绿色,再曝晒上几日,便能彻底成熟,其底部的枯枝败叶,因为阴雨的缘故,散发出腐败的味道,掺和着雨后从土地中冒出的鲜活气息,夹杂豆类特有几丝的清甜香味,一起钻入这几骑人马的口鼻,让他们不由自主的欢欣起来。
自新平出发向东而行,一路所见田野中多是荒草萋萋,路旁沟壑中时有白骨隐现,也就是到了这频阳县北,还能见到几处庄稼。
杂草腥臭杂乱的的味道自然比不上豆菽的清甜,如何能让这几个见惯了荒芜的信使不喜呢,就连坐下的马儿,也不顾长途疲倦,显的欢快许多。
频阳县石沟堡内,已经与鲜卑人缠斗了数月的邵安民,也在大院中召集众人议事。
“诸位叔伯乡亲,诸位袍泽,一边叙话,一边尝一尝俺们石沟堡的特产。”
秋日阳光不再炽热,阴雨过后多是秋高气爽之感,这大概是一年中最好的天气,被阴雨折磨了多日的人们,就在大院里支开马扎围拢而坐。
会议尚未开始,邵安民放下环首刀,起身挨个给每人手里塞了一颗石榴。
战争,独挡一面的战争,短短三月之间,十来次的生死之间,让这个二十出头的后生,飞速地成长起来,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与愁思沉淀在他年轻的面庞上。
发放完毕,邵安民回身坐在主位,双手忙着剥开石榴,随意说到:“这些石榴,放在往年也都算不上什么稀罕物,去岁父亲随军南征,堡中石榴丰收,还是吾带着庄客们前往长安贩卖,路过赵氏坞,赵伯品尝后还称赞过哩。”
邵安民的父亲剥了几粒放入嘴中,轻轻咬出汁水,眯上眼细细品味一番,俄尔,吐出残渣,又抿嘴砸吧几下之后,才接着儿子的话,缓缓说道:“说起我石沟堡的这些石榴树,还是昔日王丞相在时,有一年关中大旱,陛下下令开放山泽,允许百姓采摘狩猎,吾父带着吾,自鄠邑取枝扦插而来,那时安民尚在襁褓之中。
陛下与王丞相治理关中,整修水利,开垦荒田,一片欣欣向荣之相,自汉末以来少有啊,吾还以为此生能永享太平哩。”
“此物原产西域,由前汉博望侯带回中原,栽种于上林苑中,以为奇珍异种,石榴多籽,暗含多子多福之意,故此,那些个皇室贵族多有青睐。
真如邵公所言,若不是陛下与丞相开放山泽,教以扦插之法,吾等还吃不上这等美味。”
坐中一位文士打扮的中年坞堡主,也附和道。
唯独话音一落,再无人接话,所谓世殊时异,淝水惨败的结果真正铺陈开之后,谁都知道,又将是一轮望不到头的大乱,太平完全成了一种奢望,鲜卑人越打越多,越打越精,氐秦秩序崩溃之后,关中以北的黄土沟壑中,不知道冒出多少穷凶极恶的胡人的胡人。
慕容冲大肆掳掠关中,水利毁坏,田地荒芜,百姓若非死于刀剑,便是成为饿殍。
莫说长安周边如何,就眼下的频阳县,等闲人也不敢轻易出坞堡,邵安民此番必然是召集了频阳县大大小小的坞堡主,最后只有院中这十几位前来,其余人,还真说不好到底是怕了鲜卑人,还是路上除了意外。
或许是兼有之吧。
对于这短暂的沉默,邵安民倒不甚在意,一双粗糙的大手,几下就将石榴掰了个七零八落,随即一块块塞入嘴中,许是从小吃习惯了,熟能生巧,拳头大的石榴,竟然没有浪费一粒。
没过多久,便吐出最后一口残渣,又在大腿上抹了两把,擦掉手上残留的汁水,拄着环首刀,在马扎上挺胸叉腿而坐。
“不瞒诸位,今日召集会议,是因为在下前日收到右将军来信。”说起正事,邵安民身上自然散发出一份来自沙场的果决肃然来。
言及姜瑜,众人皆抬首而盼,所有人都明白,鲜卑人被压抑日久,一朝凶性爆发,只知抢掠而不事生产,若是慕容冲最后赢得关中,他们绝没有好日子过。
而苻坚自从败于姚苌的那一刻,已经不能再指望,他们眼下唯一的希望,就在新平而已。
“右将军已获开府之权,都督秦、夏二州军事,应陛下之命,不日即统帅大军十万南下勤王!”
“好!”不知谁领头赞了一声,众人纷纷跟着叫好。
“肃静!”赵敖抬手示意,“右将军有令,安民以护卫频阳,袭扰鲜卑侧翼之功,为右将军帐下扬武将军!右将军麾下,安民可是第二个获得名号的将军。”
“也是第一个独当一面的将军!”人群中不知谁跟着插了一嘴。
众人也跟着恭贺起来,邵安民的部众,随着主将升官,自然是水涨船高,而其他几个坞堡主,自然明白其中的含义,也跟着欣喜起来,乡人作为农业时代的重要纽带,无论如何是扯不断的。
其他的念头暂且不论,姜瑜领十万大军南下,至少赶走鲜卑人,已经不再是一种奢望。
“承蒙右将军厚爱,委以重任,安民生于斯、长于斯,受将军之命来护卫频阳乡梓,然拼尽全力也未能护得百姓周全,让鲜卑贼子荼毒乡里,多有惭愧。”
邵安民起身拱手而言,众皆起身而拜。
长安多次败阵,而慕容冲要维持十几二十万人的吃喝,粮草压力不可为不大,眼下邵安民的对手慕容永,手下步骑少说有两三万人,烧杀抢掠、逼捐粮草,已经一步步将邵安民所部压缩至县城以北。
“扬武将军切莫自责,鲜卑势大,残暴不仁,我们哪家没有收拢几个逃难来的百姓,莫说华阴贼人聚集之地,就说邻县大荔,被糟蹋成什么样子,我们心里明明白白,乱世人不如太平犬,此言非虚!
若非右将军恩德,扬武将军用命,让慕容永止步频阳,吾等不是填于沟壑,就是逃亡山中,今日哪里能安坐此处品尝石榴!
大荔县的冬枣,今年就没有几个人能吃上!
鲜卑不灭,频阳百姓不得好活!
都是乡人,将军若有言语,直说就是,吾等虽无将军之能,但家财粮草与其喂了鲜卑贼子,倒不如供奉军需。”
“好一个鲜卑不灭,不得好活!王坞主此言当真不假!
那本将就直言了,吾得右将军令,拖住慕容永,伺机威胁慕容冲侧翼,以策应大军决战!
要想能威胁到慕容冲,只牵扯住慕容永的两万多人是远远不够的,也显不出我们频阳军民的厉害来。
本将麾下尚有战兵四千,击破羌贼我没能帮上忙,战鲜卑吾却不能再居人后。
而眼下,就有个时机,能一口吃掉慕容永那三千先锋的时机,汝等只需依计行事,必能成功!”
邵安民略微停顿一下,继而将昨日里与父亲、赵敖等人议定的计策,缓缓向众人说了出来。
仗打到这个程度,一些软骨头投靠鲜卑人后被吃干抹净,今天能来的坞堡主,每一个都与鲜卑人有血仇,乡里之间,邵安民也不怕有人坏事,除了不便宣之于众人的部分,大体的计划并未藏私。
“诸位,杨武将军乃六品武职,右将军特命,校尉以下,安民可直接任命!”
赵敖补充道。
“不错,诸位,你们若能带来三百人,便是都伯,若引来百人,便是幢主!
都是乡人,吾不以虚言唬人,天下已然大乱,氐人势昧,能安关中者,唯右将军一人而已,正值英雄用武时,或为挣扎求活,或为自家前途,诸位权且思量。”
“安……杨武将军,我若引千人来附,该当如何?”
“哈哈哈,王坞主豪气!”邵安民起身拱手,“如有千人,权且为假校尉,吾亲自向将军举荐汝。
只不过,武器兵甲,汝需自筹,我要能上阵杀敌的壮丁,勿要拿老弱病残来充数!”
此言一落,众人或是窃窃私语,或是皱眉筹算起来。
看到众坞主跃跃欲试的样子,邵安民总算舒了一口气,此前因为不知大军何时南下,他居于弱势,为长期打算,只能与慕容永进行小规模缠斗,虽然赢多输少,但难免损兵折将,地盘被一步步压缩,心中必然憋闷不已。
……
十日后,邵安民召集本部人马,又从远近来投的坞堡主手中拣选丁壮,集齐两千骑兵,三千步军,入夜后,分批藏于石沟堡以南十里外的源地山丘上。
鲜卑人,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