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7章 桑查公主(2 / 2)
修院的清规与戒律,如同无形的铁索与镣铐,层层缠绕,将她的青春与热血牢牢封锁。晨钟暮鼓之间,四季更迭如一,她再无机会握剑驰骋,只有单调的经声与肃穆的石影相伴。然而,在那沉默与禁锢之下,少女心底的火焰并未熄灭。她学会了忍耐,学会了沉默,也学会了将胸中燃烧的烈焰深深埋入祈祷与经卷之中。可每当烛影摇曳,她的指尖仍会不自觉地描摹剑柄的弧度,眼神深处,依旧闪过骑士场上那抹锋芒的光辉。
然而,正是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摩洛人劫掠,彻底击碎了桑查最后的守望。烈火席卷了山谷,铁蹄碾碎了石板路,修道院庄严的钟声被尖叫与金铁交击声生生撕裂。圣坛上飘扬的圣歌,在烈焰与血光中被扯得支离破碎,仿佛上主也在此刻闭口不言。桑查亲眼望见老修女们伏倒在圣像之前,粗布修袍很快被鲜血浸透;她亲耳听见祈祷声在战刀的劈砍下骤然中断,化作撕裂心肺的惨嚎。面对蜂拥而至的数百敌人,她虽自幼受过良好的骑士教育,却只能紧紧攥着一柄扫帚,徒劳地将它当作武器。那一瞬,她清楚地意识到,个人的力量在钢铁与火焰的汹涌洪流中,几乎不值一提。终于,当她被粗暴地拖拽出圣坛的那一刻起,那个曾经贞洁的修女、骄傲的女骑士,便从光明的殿堂,坠入了生命中最幽暗的深渊。在那可怖的囚笼中,桑查失去的不仅是贞洁,更是她作为一个“人”的一切尊严。她在那里,被那些“野兽”反复折磨至彻底麻木,痛苦与羞耻渐渐失去了分界,直至她连哭喊都不再发出。
在桑查公主失踪之后,卡斯蒂利亚王室并非毫无动作,曾多次暗中派人追查她的下落。然当蛛丝马迹逐渐浮现,他们隐约得知这位公主已沦落至不堪言说的境地时,便毅然终止了营救。对于一个王朝而言,苟延残喘的囚徒不仅毫无价值,反而是对血统与信仰的污辱。于是,西哥特人的族长、雄主阿方索六世干脆宣告这位亲孙女早已遁入修道院,自然而然地与王室血脉隔绝,因此不再记入族谱。自那一刻起,世人所能记得的,不再是桑查公主,而是“桑查修女”。据王国的官方叙事,这位勇敢的少女曾在守卫修道院的一场血战中,拿着一根扫帚毅然反抗凶恶的摩洛人,最终殉身圣坛,以血肉扞卫信仰。她的名字与功绩被镌刻在衣冠冢的石碑上,供后世凭吊。
自此之后,她已不再是桑查公主,而只是抛却姓名与血统的“比奥兰特”。那支如野兽般的摩洛人军队,将她的身心反复撕扯,直到彻底摧残殆尽。直至有一日,他们冷酷地剥夺了她作为女人最基本的生育能力,她才被当作破损的器皿般弃之不顾,被廉价甩卖给贪婪的奴隶贩子。铁链勒住她的颈项,她被迫赤裸无助地站在奴隶市场的高台上,仿佛活生生的战利品。围观的人群伸出手指戳点她的身体,口中报出冰冷的价码,像估量牲畜般争夺。在一次次被转手之后,最终,她被投入塔尔苏斯的暗巷里的那间低矮潮湿的妓院。
世人凭吊的,是远在伊比利亚那座衣冠冢下,几件仓促缝制、甚至与她身形并不相称的修女袍——那些遗物被赋予象征,化作“卫道殉国的贞洁烈女”桑查修女的见证。人们肃立碑前,口中低声祈祷,为这位想象中的烈女奉上鲜花,洒下真挚的泪水。然而与此同时,在十字军东征必经之途的一座无名小城的阴湿暗巷里,妓女比奥兰特,绝望地仰躺在一张污秽破旧的床榻上,正在任由无数自诩“为信仰而战”的朝圣战士们恣意作贱。事毕,那些所谓的勇士随手丢下几枚冰冷的铜币,有人甚至还一边系着裤带,一边故作虔诚地皱起眉头,道貌岸然随口地啐上一句:“贱货,真不要脸!像你这样的人,应该时时刻刻向主忏悔!”随即转身离去,迅速隐没在夜色与喧嚣之中。这就是圣战背景下的大时代最真实的注脚。
因此,在此前那趟带着安托利亚残军来托尔托萨的路上,旁人眼中的比奥兰特不过是个莽撞无知、凭借身体依附权贵而一夜暴富的底层妇人:在她指挥下,行军迟缓,常常走错路,她看不懂地图;又惯于骄横地驱使阿普热勒东奔西跑,去打探些似乎无关紧要的小道消息,甚至沿途还会劫掠弱小。若不是她手里掌握着钱粮,几乎没人愿意追随她。可一个自幼受过修女清规与骑士训练的公主,怎可能真是如此糊涂与不堪?比奥兰特的每一步前行,从来不是误打误撞,而是冷静而刻意的试探与抉择。正因如此,她才能一次次“恰巧”避开重兵把守的要塞与重镇,绕过土匪盘踞的峡谷与峻岭。一路走来,这支流亡的队伍几乎从未与强敌正面交锋——这绝非侥幸,而是她暗中深思熟虑的算计与担当。至于最后从安条克到托尔托萨卡莫的这段路,比奥兰特也从未真正放任由那些库尔德人全权带路。她依旧不断派遣阿普热勒外出打探消息。只是恰巧,她判断这一路上并无险情,才果断加快了行军速度。
比奥兰特的思绪依旧飘荡在遥远的往昔,仿佛灵魂尚未回到这片尘世。她的目光空茫,落在远山之外,那里晨雾与残阳交织,如同她心底那段未能割舍的迷雾。忽然,一阵沉重的蹄声与兵器碰撞声从远道传来。大地微微颤动,空气里弥漫起扬尘与马汗的气息。道路尽头,旗帜翻飞,大队人马正如骤起的狂风,疾驰而至。
“夫人,哈马的队伍来了!”利奥波德压低声音,眉宇间既有谨慎,也隐隐透着一丝激动。然而,比奥兰特毫无反应。她依旧坐在马鞍上,风拂动她的披风,却未能撼动她的神情。利奥波德迟疑了一瞬,又靠前一步,声音更响亮:“夫人,他们来了。您看——要不要由我代您上前,替您去迎接朗希尔德夫人?”
这一句,终于唤回了比奥兰特游离的灵魂。她眼底翻涌的阴翳缓缓收拢,像潮水退回暗礁,仿佛将所有的回忆与伤痕再次深埋在心底。她的唇角挑起一抹勉力维持的笑意,那笑意带着冷硬,却又刻意添了一丝柔和。
正当此时,古夫兰的下属秃子沙赫策马疾驰而来。尘土与马汗的味道尚未散尽,他便急急翻身下马,拱手行礼:“比奥兰特夫人,我家夫人遣我们前来助战。朗希尔德夫人带着队伍,马上就要抵达了。”话音未落,沙赫下意识抬眼望向比奥兰特的脸。只一瞬,他的神情微微一僵,仿佛被某种突如其来的熟悉感击中,眼底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震惊。那张脸……似曾相识,却又模糊难辨。
比奥兰特的瞳孔骤然收缩,心底仿佛有一声冰裂。那张面孔,就像利刃猛然划开她尘封已久的旧伤:鲁莱港的闹市,熙攘人群中,她被眼前这名奴隶贩子牵着,与一列女奴并肩游街,任人指点、叫价,像牲畜般被检视;古夫兰冷漠的目光在她们身上掠过,而后就是这人,将她押回船舱,送往塔尔苏斯。那一幕屈辱,像血印一样深深烙进了她的骨髓。于是,当秃子沙赫抬眼的那一瞬,她心底的暗火轰然点燃。
比奥兰特的声音骤然迸发,冷厉如同磨亮的钢刃,斩碎空气:“你不懂规矩吗?——像你这等奴才,也敢直视我的脸?!”话音未尽,比奥兰特猛地一拨缰绳,战马长嘶着跃前半步,铁蹄溅起泥点。她的眼神冷冽如刃,手中皮鞭倏然扬起,带着破风的呼啸声,猛然劈下。
“啪!”清脆又刺耳的声音在山间回荡,皮鞭如毒蛇般抽过秃子沙赫的头顶,狠狠刮过他的面颊。
“啊——!”秃子沙赫惨叫一声,踉跄着跌退数步,险些栽倒在泥地里。他一只手死死捂住脸,指缝间渗出殷红的血丝,顺着下颌滴落,混着雨后泥水,溅起细小的血斑。秃子沙赫整个人狼狈至极,半边脸瞬间浮起一道狰狞的血痕,火辣的疼痛让他龇牙咧嘴。目光惊惧却不敢抬起,低头跪伏,呼吸急促,唯恐再惹来更重的怒火。
比奥兰特高坐在马背之上,眼神燃烧着压抑已久的火焰,冷声喝道:“你若再敢多看我一眼,我就立刻叫人挖了你的双眼!我倒要看看,古夫兰会不会为了你这种没规矩的奴才和我翻脸!”
话音如刀,斩断了空气。比奥兰特猛然一收缰绳,战马嘶鸣,长鞭甩出一道疾响。随即,她猛地扭头,披风随风鼓荡,冷声对利奥波德喝道:“利奥波德,我们走!——我们去迎接朗希尔德!”
风声猎猎,卷起比奥兰特的鬓发与披风。她的神情冷峻而凌厉,仿佛方才涌上的痛苦回忆已被这一鞭生生击碎,留给在场众人的,唯有那股令人不敢逼视的威压。利奥波德立刻驱马跟上,蹄声翻涌,紧随其后。
“真是没半点教养。”贝托特冷哼,眼角泛着轻蔑,低声凑近泽维尔耳边道,“哪像什么公主?更像是个笑话,呵……”
“未必,”泽维尔压低声音回应,唇边带着几分揶揄,“你不觉得,那是从小被骄宠惯出来的吗?”
秃子沙赫仍旧跪在地上,半边脸火辣刺痛,血痕在风中隐隐渗开。他咬着牙,手掌紧紧捂住面颊,呼吸粗重。心里却忍不住暗暗咒骂:不就是多看了一眼么?这女人怎的如此跋扈!明明不过是李漓身边出身低贱的侍女,如今仗着手里掌握着这支一千八百多人的军队,竟摆出一副主母的架势,分明就是小人得志!
然而在愤懑之后,秃子沙赫心底又升起一股凉意。毕竟,自己确实冒犯了“领主的女人”。在这等级森严的秩序里,这确实是大忌。若真被传到古夫兰耳中,只怕不但得不到庇护,反而会被痛斥一番。念及此处,秃子沙赫心头发虚,背脊一阵凉意。他缓缓垂下头,缩了缩脖子,不敢再抬眼,眼神闪烁不定。心中暗暗叫苦:以后无论如何,再不能直视这个恶心的女人,省得再吃一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