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虔婆醉打唐牛儿 宋江怒杀阎婆惜(2 / 2)
银河璀璨,玉漏声声。斜月穿过窗户,映照着丝丝寒光;凉风透过门户,吹拂着夜里的寒气。大雁的叫声嘹亮,惊醒了孤眠才子的梦;蟋蟀的鸣声凄凉,增添了独宿佳人的愁绪。谯楼上的禁鼓,一更还没敲完,一更又催促着响起;别院传来的捣衣声,千锤将尽,又千锤再起。画檐下的铁马叮当作响,敲碎了旅客孤寂的情怀;银台上的清灯闪烁,偏偏照着离人长长的叹息。贪淫的妓女心如铁石,仗义的英雄气贯长虹。
当下,宋江坐在凳子上,瞧了瞧阎婆惜,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约莫到了二更天,阎婆惜连衣服都没脱,就直接上床,靠在绣枕上,转过身去,朝着里墙自顾自睡了。宋江见状,心里寻思:“这贱人真是可恶,完全不理会我,自己倒先睡了。我今天被那婆子软磨硬泡,喝了几杯酒,实在熬不住这深夜,也只能睡了。”宋江把头上的头巾取下来,放在桌子上,脱下外面的上衣,搭在衣架上。又从腰间解下銮带,上面挂着一把压衣刀和招文袋,便把它们挂在床边的栏杆上。接着,他脱去丝鞋和袜子,上床在阎婆惜脚后躺下。
过了半个更次,宋江听到阎婆惜在脚后冷笑。宋江心里又气又闷,怎么睡得着呢。自古就说:人在欢乐时嫌夜短,寂寞时恨夜长。眼看着到了三更半夜,宋江的酒也醒了。好不容易熬到五更,宋江起身,在面桶里洗了把脸,穿上外面的衣服,戴上头巾,嘴里骂道:“你这贼贱人,太无礼了!”阎婆惜其实也没睡着,听到宋江骂她,转过身回嘴道:“你还不嫌丢人!”宋江憋着一肚子气,便下楼去了。
阎婆听到脚步声,在床上说道:“押司,再睡会儿吧,等天亮了再走。大半夜的,起五更干嘛呀?”宋江也不回应,只顾着去开门。阎婆又说:“押司出去的时候,帮我把门带上。”宋江出了门,就把门带上了。他这口气实在没处发泄,一心想着赶紧回住处。路过县衙前时,看到有一盏灯亮着,仔细一看,原来是卖汤药的王公,他到县前来赶早市。王公见是宋江,连忙说道:“押司,您今天怎么出来得这么早?”宋江说:“昨晚喝多了酒,听错更鼓了。”王公道:“押司肯定是喝酒伤了身子,来,喝一盏醒酒的二陈汤吧。”宋江说:“那太好了。”便在凳子上坐了下来。王公赶忙冲了一盏浓浓的二陈汤,递给宋江喝。
宋江喝了汤,突然想起:“平常喝他的汤药,他从来没找我要过钱。我以前还答应过他,要送他一具棺材,一直没兑现。”又想起前几天晁盖送来的金子,自己收了一条放在招文袋里,何不用这金子给王公做棺材钱,让他高兴高兴呢?宋江便说:“王公,我之前答应给你买一具棺材的钱,一直没给你。今天我这里有些金子,给你,你拿去陈三郎家买一具棺材放在家里。等你百年之后,我再给你些送终的钱,怎么样?”王公道:“恩主平日里就常常照顾老汉,如今又给我买棺材,我这辈子报答不了押司,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宋江说:“别这么说。”便掀起衣服前襟,伸手去拿招文袋,这一拿,可吓了一跳,心里暗叫:“糟了!昨晚竟然把招文袋忘在那贱人床头的栏杆上了,我当时一气之下,只顾着走,都没注意没系在腰上。这几两金子倒不算什么,可晁盖寄来的那封信还包在里面呢。我本来想在酒楼上当着刘唐的面把信烧了,可又怕他回去说我不把他们当回事。本想着拿回住处再烧,又碰上王婆说要棺材的事,一来二去就把这事给忘了。昨晚刚想起来,还没来得及烧,就被阎婆拉去了,结果就忘在那贱人家里床头的栏杆上了。我常看这婆娘读些曲本,还认识几个字,要是被她拿到,可就麻烦大了。”宋江连忙起身说:“阿公,您别怪我。不是我骗您,我还以为金子在招文袋里,没想到走得太急,忘在家里了。我回去拿了给您。”王公道:“不用急着去拿,明天再给老汉也不迟。”宋江道:“阿公,您不知道,还有一样东西和金子放在一起,所以我得回去拿。”宋江慌慌张张,急忙往阎婆家里赶。这真是:
英雄的命运似乎总是坎坷,丢三落四,实在可怜。
莫说上天没有安排,灾祸的根源早已种下。
且说阎婆惜听到宋江出门走了,便爬了起来,嘴里自言自语道:“那家伙搅得老娘一夜都没睡好。他还厚着脸皮,指望老娘低声下气哄他。我才不理他呢,老娘和张三在一起才快活,才懒得理你。你不来倒好!”一边说着,一边铺被子,脱下上身的袄子,解开照见床头栏杆上挂着一条紫罗銮带。阎婆惜见了,笑着说:“黑三那家伙,真是粗心,连銮带都忘在这里了。老娘拿了,给张三系上。”说着,伸手去拿,结果把招文袋和刀子也一起提了起来。她感觉袋子有些沉,便抽出手,往桌子上一抖,一下子把那包金子和信抖了出来。阎婆惜拿起金子一看,灯下黄澄澄的,笑道:“老天爷都帮我,这下可以和张三买点好东西吃了。这几天看张三都瘦了,正想给他买点东西补补呢。”她把金子放下,又把那封信展开,在灯下看了起来,只见上面写着晁盖以及许多事情。阎婆惜心里一喜,暗道:“好啊!我还以为是吊桶掉进井里,没想到今天是井掉进吊桶里了。我正想和张三做长久夫妻,就差你这个碍事的,今天可算落在我手里了。原来你和梁山泊的强贼有往来,他们还送了一百两金子给你。别急,老娘慢慢收拾你!”她把信依旧包好金子,放回招文袋里,心里想着:“看你怎么把它弄走,就算五圣来抢也没用。”
阎婆惜正在楼上自言自语,只听到楼下“呀”的一声门响。阎婆问道:“是谁呀?”宋江答道:“是我。”阎婆说:“我说还早呢,押司你偏不信,非要走。现在又回来了,那就再和姐姐睡会儿,等天亮了再走。”宋江也不搭话,径直往楼上走去。阎婆惜听到是宋江回来了,急忙把銮带、刀子和招文袋一股脑儿卷成一团,藏在被子里,紧紧地靠在床里侧的墙边,假装打着呼噜,装睡。宋江冲进房间,径直走到床头栏杆边去拿招文袋,却发现不见了。宋江心里顿时慌了起来,只能强忍着昨晚的怒气,伸手去摇阎婆惜,说道:“看在我以前的情分上,把招文袋还给我。”阎婆惜假装睡着,根本不搭理他。宋江又摇了摇她,说:“你别闹,我明天给你赔不是。”阎婆惜道:“老娘正睡觉呢,谁在搅和?”宋江说:“你明明知道是我,装什么装。”阎婆惜转过身说:“黑三,你说什么?”宋江道:“把招文袋还给我。”阎婆惜道:“你什么时候交给我了,现在跑来问我要?”宋江说:“我忘了放在你脚后的小栏杆上了。这里又没别人,肯定是你收起来了。”阎婆惜道:“呸!你见鬼了吧!”宋江说:“昨晚是我不对,明天给你赔礼道歉。你就把它还给我吧,别闹了。”阎婆惜道:“谁跟你闹,我没拿。”宋江说:“你之前没脱衣服睡,现在盖着被子睡,肯定是起来铺被子的时候拿走了。”阎婆惜就是不肯还。这正是:
往日的情意已然消散,无端的懊恼涌上心头。
宋江回来索要招文袋,却引发了一场血光之灾。
只见阎婆惜柳眉倒竖,双眼圆睁,说道:“老娘是拿了你的东西,可就是不还给你。你要是叫官府的人来,就说我是贼好了。”宋江说:“我可没冤枉你是贼。”阎婆惜道:“那当然,老娘本来就不是贼。”宋江听她这么说,心里越发慌张,连忙说道:“我可一直都没亏待过你们母女俩。把东西还给我吧,我还有事要办。”阎婆惜道:“平常你总怪老娘和张三有来往,就算他有些地方不如你,也不至于犯杀头的罪,总比你和打劫的贼寇勾结强吧。”宋江说:“好姐姐,别嚷嚷。邻居听到了,可不是闹着玩的。”阎婆惜道:“你怕外人听见,那你就别做那些事啊!这封信老娘我可收好了,要是想让我饶了你,就依我三件事。”宋江道:“别说三件,就是三十件我也依你。”阎婆惜道:“只怕你做不到。”宋江道:“能做的我一定做。请问是哪三件事?”阎婆惜说:“第一件,你今天就得把当初典我的文书还给我,再写一份文书,同意我改嫁张三,以后不许再来纠缠。”宋江道:“这个我能做到。”阎婆惜又说:“第二件,我头上戴的、身上穿的、家里用的,虽然都是你置办的,但你也要写份文书,不许日后再来讨要。”宋江道:“这个也依你。”阎婆惜道:“只怕第三件你做不到。”宋江道:“我前两件都依你了,怎么这件就做不到呢?”阎婆惜道:“梁山泊晁盖送你的那一百两金子,赶紧拿来给我,我就饶了你这场天大的官司,把招文袋里的书信还给你。”宋江道:“前两件事我都能做到。但那一百两金子,他们确实送来了,可我没要,让他们又拿回去了。要是真有,我马上双手奉上给你。”阎婆惜道:“哼,谁不知道!俗话说,公人见钱,就像苍蝇见血。他们派人送金子给你,你怎么可能推回去,这话简直是放屁!当差的,哪个猫儿不吃腥?就像到了阎罗王面前,鬼就别想再回去一样,你还想瞒谁?把那一百两金子给我,又算得了什么!你要是怕这是贼赃,就赶紧熔了给我。”宋江道:“你也知道我是老实人,不会说谎。你要是不信,给我三天时间,我把家里的东西变卖,凑一百两金子给你。你先把招文袋还给我。”阎婆惜冷笑道:“你这黑三还挺狡猾,把我当小孩子耍呢。我要是先把招文袋和这封信还给你,过三天再找你要金子,那不是棺材都出了才找挽歌郎要钱嘛。我这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赶紧把金子拿来,咱们两清。”宋江道:“我真的没有那金子。”阎婆惜道:“明天到了公堂上,你也说没有这金子?”
宋江听到“公厅”两个字,顿时怒火中烧,再也按捺不住,瞪着眼道:“你到底还不还?”那妇人道:“你这么凶,我就是不还!”宋江道:“你真的不还?”阎婆惜道:“不还!就是一百个不还!要还,你去郓城县衙找我还!”宋江伸手去扯阎婆惜盖着的被子。阎婆惜怀里正揣着那东西,顾不上被子,两只手紧紧抱住胸前。宋江扯开被子,却看见那銮带的一头正从阎婆惜胸前垂下来。宋江道:“原来在这儿。”一不做二不休,他双手去夺,阎婆惜哪肯放手。宋江在床边拼命抢夺,阎婆惜拼死不松。宋江用力一拽,把那把压衣的刀子拽到了席子上,他顺势抢在手里。阎婆惜见宋江抢了刀,大喊:“黑三郎杀人啦!”就这一声,把宋江心里那股怒火彻底点燃了,他正一肚子气没处发泄。阎婆惜刚要喊第二声,宋江左手早已按住她,右手举刀落下,在阎婆惜的脖子上用力一勒,鲜血喷涌而出,那妇人还在挣扎。宋江怕她不死,又补了一刀,那颗脑袋便孤零零地落在了枕头上。只见:
手起处,青春的生命消逝;刀落时,红颜香消玉殒。七魄悠悠,已奔赴森罗殿;三魂渺渺,应归入枉死城中。紧闭的双眼,直挺挺的尸体横在席上;半张的嘴唇,湿漉漉的头颅落在枕边。小院仿佛是初春时节,大雪压弯了金线柳;又似寒生庾岭,狂风吹折了玉梅花。人活着时能做千般事,一旦死去万事皆休。这红颜不知归向何处?芳魂今夜又落在哪家?
宋江一时盛怒,杀了阎婆惜,拿过招文袋,抽出那封信,就在残灯下烧了,系上銮带,走出楼来。阎婆在楼下睡觉,听到他们两口子争吵,倒也没太在意。只听到女儿喊了一声“黑三郎杀人啦”,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跳起来,穿上衣服,跑上楼来,正好和宋江撞了个满怀。阎婆问道:“你们两口子吵什么呢?”宋江道:“你女儿太无礼,被我杀了!”阎婆笑着说:“你说什么呀!就算押司你眼神凶狠,酒品不好,也不至于动不动就杀人吧。押司,别拿老身开玩笑。”宋江道:“你要是不信,去房里看看。我真的杀了她!”阎婆道:“我不信。”她推开房门一看,只见血泊中躺着阎婆惜的尸体。阎婆惊叫道:“哎呀!这可怎么办呀?”宋江道:“我是个硬汉子,绝不逃走,随你怎么处置。”阎婆道:“这贱人确实不像话,押司你杀得没错。只是老身以后没人赡养了。”宋江道:“这没问题。既然你这么说,你就别担心了。我家有的是美味佳肴,能让你衣食无忧,后半辈子过得快活。”阎婆道:“要是这样,那就太好了,多谢押司。我女儿死在床上,怎么安葬呢?”宋江道:“这容易。我去陈三郎家给你买具棺材,等仵作来入殓的时候,我会交代好。我再给你十两银子办后事。”阎婆谢道:“押司,最好趁天还没亮,赶紧买具棺材把她装了,可别让邻居街坊看见。”宋江道:“行。你拿纸笔来,我写个条子,你去取棺材。”阎婆道:“条子不管用,得押司你亲自去取,人家才会早点送来。”宋江道:“也有道理。”于是两人下了楼。阎婆进房拿了锁和钥匙,出门把门锁上,带上钥匙。宋江和阎婆一起往县衙走去。
此时天色还早,天还没亮,县衙的门刚刚打开。阎婆走到县衙左边,突然一把揪住宋江,大声喊道:“这里有杀人贼!”宋江吓得惊慌失措,连忙捂住她的嘴说:“别喊!”但根本捂不住。县衙前有几个当差的,走过来一看,认得是宋江,便劝道:“婆子,别喊了。押司不是那种人,有事好好说。”阎婆道:“他就是凶手。快把他抓住,一起带到县里去。”原来宋江平时为人极好,上下都敬重他,全县的人没有不给他面子的。所以当差的都不愿意动手抓他,也不相信阎婆的话。就在宋江不知道如何解脱的时候,正好唐牛儿端着一盘洗净的糟姜,到县衙前赶早市,看见阎婆揪住宋江在喊冤。唐牛儿见是阎婆揪住宋江,想起昨晚受的一肚子气,便把盘子放在卖药的老王的凳子上,挤了过来,喝道:“老贼婆子!你揪住押司干什么?”阎婆道:“唐二,你别来抢人,你要敢插手,就得偿命!”唐牛儿大怒,根本不听她的,一把掰开阎婆的手,不由分说,张开五指,朝着阎婆脸上就是一巴掌,打得阎婆眼冒金星。阎婆被打得晕头转向,只好松了手。宋江趁机脱身,朝着人群中跑去。阎婆又一把揪住唐牛儿,喊道:“宋押司杀了我女儿,你却把他放走了!”唐牛儿慌张地说:“我怎么知道!”阎婆喊道:“各位差爷,帮我抓住这个杀人贼。不然,会连累你们的。”那些当差的碍着宋江的面子,本来不想动手,可抓唐牛儿就没那么多顾虑了。众人上前,一个拉住阎婆,三四个抓住唐牛儿,把他连拖带拽,径直推进了郓城县衙。
古人说:祸福没有定数,都是人自己招来的;就像披着麻去救火,只会引火烧身。正所谓:三寸舌头就像夺命的剑,一张嘴就是埋葬自己的坑。究竟唐牛儿被阎婆揪住后,能否脱身,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