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回 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2 / 2)
正说着,丫头进来回禀:“花自芳的媳妇进来请安。”王夫人问了她几句话,花自芳的媳妇说,有亲戚做媒,男方是城南的蒋家,家里有房有地,还有铺面。姑爷年纪稍大一些,但还没娶过亲,而且长得一表人才,是百里挑一的好小伙。王夫人听了,觉得不错,便说:“你去应下这门亲事,过几天再来接你妹妹吧。”王夫人又派人去打听,大家都说蒋家不错。王夫人便把这事告诉了宝钗,又请薛姨妈把详细情况跟袭人说了。袭人听了,心里悲痛万分,但又不敢违抗命令。她想起那年宝玉去她家时,说死也不离开贾府的话,如今太太却硬是做主让她嫁人。“要是我守在这里,别人会说我不知羞耻;要是嫁过去,又实在不是我的心愿。”想到这些,袭人哭得泣不成声。薛姨妈和宝钗等人好言相劝,袭人静下心来想:“我要是死在这里,反倒辜负了太太的一片好心。我真要死,也该死在自己家里。”
于是,袭人含着悲伤,向众人叩头辞别。姐妹们分别时,自然又是一番难舍难分的场景。袭人怀着必死的决心上了车,回到家见到哥哥嫂子,又是一阵痛哭,只是说不出话来。花自芳把蒋家送来的聘礼都拿给她看,又把自己为她置办的嫁妆一一指给她瞧,还说哪些是太太赏的,哪些是自己买的。袭人此时更是难以开口。在家里住了两天,她仔细一想:“哥哥办事很妥当,我要是死在哥哥家里,岂不是又害了哥哥。”思来想去,左右为难,真是柔肠百转,几乎要肝肠寸断,最后只能强忍着悲痛。
到了迎娶的日子,袭人本就不是那种泼辣的性格,只能委委屈屈地上了花轿,心里想着到了那边再做打算。没想到进了蒋家,发现蒋家办事非常认真,完全按照正房太太的规矩来操办。一进门,丫头和仆妇们都称她为奶奶。袭人此时想要死在这里,又怕害了人家,辜负了蒋家的一番好意。新婚之夜,她原本哭着不肯顺从,那姑爷蒋玉菡却极其温柔体贴,处处顺着她。到了第二天开箱整理衣物时,蒋玉菡看到一条猩红汗巾,这才知道袭人是宝玉的丫头。原来他当初只知道袭人是贾母的侍儿,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她。此时蒋玉菡想起宝玉对自己的旧日情谊,心里满是愧疚,对袭人更加殷勤周到,还故意拿出当年宝玉和他交换的那条松花绿汗巾。袭人看了,才知道这个姓蒋的就是蒋玉菡,这才相信姻缘天定。袭人便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蒋玉菡听了,也深感叹息,对她更加敬重,不敢勉强她,反而越发温柔体贴,弄得袭人真的没有寻死的念头了。看官们,虽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无可奈何。但无论是犯错的子孙、孤苦的臣子,还是坚守道义的丈夫、守节的妇人,这“不得已”三个字,也不是随便就能推脱责任的。这就是袭人被列入又副册的原因。正如前人经过桃花庙时所写的诗中说的:
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暂且不说袭人从此开启了新的生活。且说那贾雨村,因为犯了贪污勒索的罪案,被审明定罪。如今遇到朝廷大赦,他被革去官职,贬为平民。贾雨村让家眷先行,自己带着一个小厮,一车行李,来到了急流津觉迷渡口。只见一个道士从渡头的草棚里出来,走上前来和他握手相迎。贾雨村认出是甄士隐,连忙行礼。甄士隐说:“贾老先生,别来无恙啊?”贾雨村说:“老仙长,真的是甄老先生!为何前次相逢时,您却装作不认识我?后来得知您的草亭被火烧了,我心里很是惶恐。今日有幸再次相逢,更觉得老仙翁道德高深。只可惜我愚笨,执迷不悟,才落得今天这般下场。”甄士隐说:“之前老大人身居高位,我怎敢贸然相认!因为我们是故交,我才斗胆跟您说过几句,没想到老大人却对我如此疏远。不过,富贵与穷困、通达与坎坷,也并非偶然。今日能再次相逢,也是一件奇事。这里离我的草庵不远,能否请您移步,咱们好好聊聊?”
贾雨村欣然答应,两人携手同行,小厮赶着车跟在后面,来到了一座茅庵。甄士隐把贾雨村请进屋内坐下,小童献上茶来。贾雨村便向甄士隐请教超脱尘世的缘由。甄士隐笑着说:“一念之间,尘世与仙境便截然不同。老先生从繁华的尘世中来,难道不知道在那温柔富贵乡中,有个叫宝玉的人吗?”贾雨村说:“怎么会不知道。最近听说,他也出家遁入空门了。我当年也曾和他有过几次往来,真没想到他竟如此决绝。”甄士隐说:“并非如此。这一段奇缘,我早就知道了。当年我和先生在仁清巷旧宅门口说话之前,我就已经见过他一面了。”贾雨村惊讶地问:“京城离您的家乡那么远,您怎么会见到他?”甄士隐说:“我们神交已久了。”贾雨村说:“既然如此,那如今宝玉的下落,仙长一定知道。”甄士隐说:“宝玉,就是那块宝玉啊。在荣宁两府被查抄之前,宝钗和黛玉分离之时,那块玉就已经离开了尘世。一是为了躲避灾祸,二是为了促成一段缘分,从此前世的缘分了结,宝玉的形体和本质归一。之后又稍稍显示了一些神灵的迹象,让他高中举人,子孙显贵,这才显出那块玉是天地灵气所锻造的宝物,非人间寻常之物可比。之前由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带着下凡,如今尘缘已尽,仍然是这两人把它带回原处,这就是宝玉的下落。”贾雨村听了,虽然不能完全明白,但也明白了大概,便点头叹息道:“原来是这样,我竟然不知道。但那宝玉既然有如此来历,为何又会情迷至此,后来又能如此豁然醒悟呢?还请仙长指教。”甄士隐笑着说:“这件事说起来,老先生未必能完全理解。太虚幻境就是真如福地。在那里翻阅了册子,知晓了事物的起始和终结的道理,回顾了一生的经历,怎么能不醒悟呢?仙草回归本真,那通灵宝玉又怎么会不恢复原样呢!”贾雨村听了,还是不太明白。他知道这是仙家的玄机,也不便再问,于是又说:“宝玉的事情已经听仙长讲过了,只是我们家族的闺秀那么多,为何从元妃往下算,结局都很平常呢?”甄士隐叹息道:“老先生别怪我直言,你们贵族家的女子,都是从情天孽海而来。大凡古今的女子,‘淫’字固然不能沾,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莺莺、苏小小,无非是仙子动了凡心;宋玉、司马相如,也不过是文人的言语造孽。凡是情思缠绵的,那结局就不堪设想了。”贾雨村听到这里,不禁拈着胡须长叹,接着又问:“请教老仙翁,那荣宁两府,还能像从前一样兴旺吗?”甄士隐说:“积福行善,祸及淫恶,这是古今不变的道理。如今荣宁两府,善良的人在修善缘,作恶的人也在悔过,将来贾兰和贾桂都会有出息,家道复兴,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贾雨村低头沉思了许久,忽然笑着说:“对了,对了。现在贾府中有个叫贾兰的已经中了乡试,正好应了‘兰’字。刚才老仙翁说‘兰桂齐芳’,又说宝玉‘高魁子贵’,莫非他有遗腹子,将来可以飞黄腾达?”甄士隐微微一笑,说:“这是以后的事,不便过早透露。”贾雨村还想再问,甄士隐却不再回答,而是让人准备饭菜,邀请贾雨村一起用餐。
吃完饭后,贾雨村还想询问自己的命运归宿,甄士隐说道:“老先生暂且在这草庵休息,我还有一段尘世的缘分尚未了结,正好在今日结束。”贾雨村惊讶地问:“仙长您如此潜心修行,竟然还有未了之俗缘?”甄士隐回答:“不过是一段儿女私情罢了。”贾雨村听了,越发觉得惊奇,问道:“仙长,此话怎讲?”甄士隐解释道:“老先生有所不知,我的女儿英莲,自幼便遭遇劫难,老先生初次为官时,还曾处理过与她相关的案子。如今她嫁入薛家,因难产结束了尘世的劫难,在薛家留下一子,以延续薛家的香火。此刻正是她脱离尘缘的时候,我得去度化她。”甄士隐说完,便拂袖起身。贾雨村心中迷迷糊糊,就在这急流津觉迷渡口的草庵中睡着了。
甄士隐独自去度化香菱,将她送到太虚幻境,交给警幻仙子核对名册。刚走过牌坊,就看见那和尚与道士飘飘悠悠地走来。甄士隐迎上去说道:“大士、真人,恭喜恭喜!尘世的情缘都了结清楚了吗?”和尚与道士回答:“情缘还没有完全了结,不过那块顽石已经回来了。还得把它送回原来的地方,把它下凡的后事交代清楚,才不枉它来这世间走一遭。”甄士隐听了,便拱手告别。和尚与道士仍旧带着那块玉,来到青埂峰下,将宝玉安置在女娲炼石补天的地方,然后各自云游去了。从此以后,便有了“天外书传天外事,两番人作一番人”的说法。
有一天,空空道人又从青埂峰前路过,看到那块补天未用的石头仍在那里,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他便从头到尾细细地看了一遍,发现后面的偈文之后,又详细叙述了许多故事收尾的情节。空空道人点头叹道:“我以前看到石兄这段奇妙的文字,原本就说它可以流传于世,成为传奇,所以曾经抄录过,但那时还没看到它返本还原的结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有了这样一段佳话,这才知道石兄下凡一次,历经磨砺,修成圆满觉悟,也算是没有遗憾了。只怕时间一长,字迹模糊,反而出现错误,不如我再抄录一遍,找个世间清闲无事的人,托他将其传遍天下,让世人知道这故事看似奇特却又不奇,看似通俗却又不俗,看似真实却又不真,看似虚假却又不假。也许能让那些被尘世之梦困扰的人,听着鸟叫声,唤起回归本心的念头;又或许这故事能像那有灵性的山石,飞来为世人解悟,也未可知。”想到这里,空空道人便又抄录了一遍,然后将抄本藏在袖中,来到那繁华昌盛的地方,四处寻找可以托付之人。然而,他所遇到的,不是忙着建功立业的人,就是为衣食奔波的人,哪里有闲情逸致去和石头唠嗑。一直寻到急流津觉迷渡口,发现草庵中睡着一个人。空空道人心想,此人必定是个闲人,便想把这抄录的《石头记》拿给他看看。谁知怎么叫都叫不醒这个人。空空道人又使劲拉他,他才慢慢睁开眼睛,坐起身来。空空道人把抄本递给他,他匆匆看了一遍,便又扔回来说:“这事我亲眼见过,全都知晓。你这抄录的内容没有差错,我只给你指一个人,你托他传出去,就可以为这段新奇的故事画上句号了。”空空道人急忙问是何人,那人说:“你要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到一个叫悼红轩的地方,找一位曹雪芹先生,就说贾雨村托他做此事。”说完,又躺下睡了。
空空道人牢牢记住这番话,也不知过了多少世多少劫,果然找到了一个叫悼红轩的地方,只见曹雪芹先生正在那里翻阅历代的古史。空空道人便把贾雨村的嘱托说了出来,然后将《石头记》拿给曹雪芹看。曹雪芹先生笑着说:“果然是‘贾雨村言’啊!”空空道人问道:“先生怎么认得此人,还愿意替他传述呢?”曹雪芹先生笑着回答:“说你空,你肚子里果然空空如也。既然这是假语村言,只要没有文字错误以及前后矛盾的地方,正好可以和两三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在酒足饭饱之后,于雨夜的灯下,一同消遣寂寞,也不必非得让那些大人物来品鉴传世。像你这样寻根究底,就如同刻舟求剑、胶柱鼓瑟一般迂腐了。”空空道人听了,仰天大笑,扔下抄本,飘然而去。一边走,一边口中念叨:“果然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就连阅读的人也不知。不过是游戏笔墨,用来陶冶性情罢了!”后人看到这本奇妙的传记,也曾题过四句诗,作为对作者缘起之言的进一步阐释:
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
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
红楼梦结!
封神演义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