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不欢而散(1 / 2)
“如果你害怕的话……请再等等我……”
梦里的呢喃轻飘飘的,从铭安微启的唇间溢出,带着酒后未散的慵懒。
这一晚,酒劲似乎彻底卸下了平日的紧绷,沉睡时的呼吸都比往常绵长几分,就连意识深处那条常年沉寂的河面上,都罕见地浮起了零零散散的星光,细碎地闪烁着,映得那片幽暗也暖了些。
而床畔的长赢,胸腔里那颗由灵石构成的心脏,正以从未有过的频率剧烈跳动着,震得他浑身的血肉都微微发麻。
他是由天外灵石与血肉熔铸而成的兽人,有痛觉,有情绪,有属于自己的思绪,除了那颗不会温热的灵石心脏,与真正的兽人别无二致。
可他宁愿将自己看作一把没有感情的武器,一把无坚不摧、只懂杀戮的兵器,在每一次硝烟弥漫的战斗里消磨时光,总好过面对心底那些汹涌的、陌生的情绪。
心早已化作最坚固的盾,将那个无数次在沉睡与苏醒间挣扎的自己,牢牢封印在冰冷的铠甲之下,不许一丝脆弱外露。
“请再等等我……”
这句话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像一道解不开的谜。
等待?
他的一生,本就是一场漫长到没有尽头的等待……
等待从无边黑暗中苏醒,等待持有者下达指令,等待持有者化为尘土的那一刻,再等待下一次不知何时会到来的苏醒……
他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等待”而存在,可铭安口中的“等待”,却带着一种他从未读懂过的温度,让那颗灵石心脏都泛起了莫名的震颤,竟然有了温度。
“害怕……”长赢在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词,碧蓝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茫然。
他见过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见过敌人的千军万马踏破城池,那些足以让寻常兽人胆寒的场景,从未让他有过半分畏惧。
他真正害怕的,是每一次交付真心后,眼睁睁看着持有者化为尘土时,那种灵魂被生生剥离的撕心裂肺;是每一次从孤寂的黑暗中醒来,面对的都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连过往的记忆都只剩模糊的碎片;是此刻怀中这具温热的身体所代表的——短暂的、易逝的温暖。
因为他太清楚,一旦习惯了这份暖意,一旦沉溺其中,当温暖褪去的那一刻,剩下的寒冷,将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刺骨,足以将他彻底冻结在无边的黑暗里。
或许,铭安早就看穿了这一切。
或许,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温和天真的鹿兽人,骨子里藏着洞悉人心的、可怕的敏锐。
他知道自己的不安,知道自己的抗拒,所以才会在醉酒的呢喃里,轻轻递出那句“请再等等我”。
长赢极其缓慢地直起上身,既要小心不惊扰床上熟睡的人,更要留意脖颈与手腕上那两道脆弱的御纸。
那纸张稍一用力便会断裂,可他却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不再去看铭安的脸,怕自己再看下去,心底那些翻涌的情绪会彻底失控。
目光缓缓移开,落在了房间里那些寻常的物件上:桌案上摊着一本被翻阅了无数遍的旧书,书页边缘早已卷起毛边;窗台上摆着一盆不知名的绿植,几片嫩绿的叶片努力地向着阳光伸展,哪怕叶片上沾着些许灰尘,也透着一股拙朴的生命力;墙角还斜斜靠着一支磨损的旧枪,枪身的漆皮早已斑驳,与铭安温润的气质格格不入,却莫名地添了几分真实的烟火气。
这一切都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平凡、琐碎,却又鲜活得让人心头发软。
可这些,都与长赢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是一件来自远古的兵器,浑身沾满了血腥与硝烟,本该驰骋于烈火熊熊的沙场,与孤寂和杀戮为伴。
可现在,却坐在这间弥漫着药草香与淡淡酒气的普通房间里,被一个醉酒的兽人用两张薄纸“囚禁”着,听着他在梦里请求自己“等待”。
夜色愈发深沉,长赢抬起被御纸缠绕的爪子,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纸上,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晕。
伸出另一只爪子的指尖,极其轻微地碰了碰那薄薄的纸。没有灵力波动,没有复杂的禁制法术,以他的力量,只需一瞬间,就能将这纸化为飞灰。
但他没有。
直到天光大亮,清晨的阳光带着几分恶作剧般的恶趣味,偏偏绕过被褥,专挑铭安的眼睛照射。
刺眼的光线透过眼皮,让铭安下意识地皱起眉头,迷迷糊糊地坐起身,还没完全睁开眼睛,额头便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唔……”微痛传来,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
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撞的是长赢的下巴。
视线往下移,正好看见长赢脖颈与手腕上那两道还未消散的御纸,铭安的脸颊瞬间泛起红晕,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好意思:“你……在这里坐了一个晚上?”说着,指尖微动,那两道御纸便化作点点金芒,悄无声息地消散在空气中。
这一下撞击,也将长赢从整夜的混沌思绪中猛然拉回现实。看着铭安泛红的脸颊,心底竟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吾,一具为战争而生的顶级机器,竟然会因为两张毫无灵力波动的废纸,像一尊石像般枯坐了一整夜。
如今这“枷锁”解除了,本该感到解脱才对。可为何,在那纸张化为飞灰的瞬间,心底竟掠过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感?
吾王似乎很不好意思,这倒是理所当然。一个令牌持有者,竟用如此儿戏的方式对待自己的终极兵器,若是传出去,恐怕会沦为笑柄。
他必须立刻纠正这种错误的关系,将一切拉回“主人”与“工具”的正轨上。
昨夜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由酒精引发的、毫无意义的闹剧罢了。
长赢垂下眼帘,碧蓝的眸子毫无波澜地注视着眼前这张睡眼惺忪的脸。铭安的脸颊还带着宿醉后的苍白,眼尾泛着淡淡的红,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正清晰地倒映着自己面无表情的模样。
没有回答铭安那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沉默,是他此刻唯一能用来掩盖内心翻涌波涛的武器。
数秒后,长赢才缓缓地从床沿站起身。
三米五的庞大身躯瞬间在狭小的房间里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将刚刚坐起的铭安完全笼罩其中,显得铭安愈发瘦小。
活动了一下早已僵直的脖颈,骨节发出一连串细微的“咔哒”声。整整一夜维持着俯身的姿态,即便他的身躯经过千锤百炼,也并非毫无负担。
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的铭安,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段与自己无关的记录,刻意加重了“指令”二字,试图将昨夜那些失控的行为,强行归为绝对服从的范畴:“吾王昨夜的指令是‘陪伴’与‘等待’。”
“如今吾王已经清醒,指令自动失效。”
话音落下,不再给铭安继续这个尴尬话题的机会,立刻转向了更符合他“兵器”身份的议题,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起伏:“天色已亮,吾王今日有何打算?”
铭安却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你……真的坐了一个晚上?”
话音刚落,便掀开被子下了床,拉住长赢的爪子,不由分说地往床边拽:“那你赶快休息一下!刚苏醒不久,昨天又……又喝了不少酒,居然还敢一夜不睡!”
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拉着长赢的爪子,想让他躺下。
长赢垂眸看着那只“迷你”的爪子紧紧攥着自己的虎爪,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吾王,昨天那三坛酒,都是吾王自己喝的;烤串的话,吾王也独自吃了一大半。”
“啊?哈哈,是吗?”铭安被戳穿,尴尬地挠了挠头,干笑两声试图掩饰,“没关系没关系,等你醒了,我们再去吃一顿就是!”
说着,便想把长赢往床上推,可爪子刚碰到长赢的手臂,就猛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长赢的上半身,几乎有整张床那么长!别说躺下了,恐怕连半个身子都无法完全容纳。
铭安看着长赢庞大的身躯,又看了看那张小小的床,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里满是无措。
铭安那点力气,于长赢而言,确实与清风拂过没什么两样。
毕竟他曾凭一己之力掀翻过敌军的战车,寻常兽人拼尽全力的冲撞,都未必能让他挪动半分。
可那只覆着柔软银白绒毛的“迷你”爪子,轻轻抓住自己粗糙的腕部,带着一股执拗的劲儿试图将他拉向床铺时,长赢却罕见地没有立刻挣脱。
他就那样笔直地站着,庞大的身躯像一座巍峨的山岳,任由铭安憋红了脸用尽全力拉扯,始终纹丝不动。
目光落在铭安忙碌的小身影上,看着他从最初紧抿嘴唇、不肯放弃的坚持,到察觉到拉扯毫无效果后,脸上渐渐浮现出困惑的神情,再到最后猛地停下动作,恍然大悟般地睁大眼睛,目光在那张仅能容纳一兽的小小床铺和自己宽逾两米的庞大身躯之间来回扫视。
那副恍然大悟后又瞬间染上尴尬的模样,让长赢那张常年紧绷、毫无表情的脸上,线条竟似有若无地柔和了一丝。
只不过那柔和太过细微,更像是被这荒唐场景逗得无奈的肌肉抽动,稍纵即逝。
“吾王。”
沉默了片刻,长赢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而沉静。缓缓地、小心地将自己的爪子从铭安的掌握中抽离。
“首先,吾无需睡眠。”看着铭安,语气认真得像是在教导一个对世界规则毫无认知的幼兽,“吾的能量源于体内的灵石核心,只需定期吸收天地间的灵气便可维持,而非依靠血肉之躯必需的休憩与睡眠。”
话音落下,碧蓝的眼眸轻轻扫过那张铺着素色床单的床板。语气里,竟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调侃的意味。
“其次,即便吾真的需要睡眠,”刻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避免显得太过直白而扫了铭安的兴,“这张床,恐怕也无法承载吾的……一半重量。”
“那……不如我们先去吃早餐!”铭安显然没被这点小挫折打倒,眼睛一转,立刻又兴致勃勃地规划起来。
“早餐就去巷口那家卖肉包的铺子,他们家的酱肉包咬一口全是汁!中午我们去成衣店,给你挑一身宽松些的衣服,你现在这身看着太紧了;下午再去木料行买几块结实的木板,我来给你打个大些的床。反正我们今天一整天都休息,明天才要去押镖!”
铭安说得眉飞色舞,阳光恰好从他身后的窗棂照进来,为柔软的银白毛发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连耳尖那撮俏皮的绒毛,都泛着细碎的光。那份属于清晨的鲜活与期待,像颗小小的太阳,悄悄照亮了房间的角落。
长赢静静地听着,庞大的身躯依旧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对铭安描绘的“吃早餐、买衣服、打木床”的温馨日常,他脸上没有任何反应,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都因为他的沉默而渐渐凝滞,刚刚升起的那点活泼与暖意,被他身上散发出的、属于兵器的冰冷气场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直到铭安说完最后一个字,停下了话头,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时,长赢才终于有了动作。
微微颔首,再次开口:
“吾王。”声音依旧平稳而清晰,像是在宣读一份早已拟定好、不容置喙的报告,“汝的计划,存在根本性的错误。”
没有去看铭安脸上可能浮现的失落或错愕,只是继续用他那套属于“兵器”的冰冷逻辑,逐条剖析:
“吾重申一次,吾无需睡眠,因此床榻对吾而言,是无用之物,无需耗费时间打造。”
“再者,这身衣物是与吾的皮毛一样,并非寻常布料,无需更换,也不会磨损。”
“至于进食,”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脑海中竟莫名闪过昨夜烤肉架上滋滋冒油的牛肉串,还有果酒入口时那股清甜的滋味。
但这丝转瞬即逝的杂念,很快就被强行压了下去,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冰冷,“亦非吾维持能量的必要途径,可有可无。”
几乎是干脆利落地,将铭安计划中所有关于“生活”的部分,全部否定得一干二净。
随后,话锋一转,终于提到了那个唯一能让他提起精神、觉得有意义的词汇。
“与其将时间浪费在这些无用之事上,不如告知吾明日押镖的详情。”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像一把终于出鞘的利剑,带着慑人的锋芒,牢牢锁定了铭安,“路线、货物的种类与价值、酬金分配,以及……可能存在的潜在敌人。这些,才是吾王现在应当关心之事。”
长赢本以为,这番话足以让铭安收起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将注意力转移到正事上。
可他话音刚落,铭安却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银白的耳朵轻轻晃了晃,眼神里满是狡黠。
“你犹豫了。”铭安看着长赢,语气笃定,“昨天烤架上那么多肉串,你只拿了几串牛肉串,其他的鸡肉串、羊肉串,你连碰都没碰;还有那三坛酒,你明明可以不喝,却偏偏喝了那坛唯一的果酒,其他两坛烈酒你连闻都没闻。”
铭安向前凑了凑,仰起脸看着长赢庞大的身躯,笑容里带着几分得意:“所以……你喜欢吃牛肉,还喜欢喝果酒,不知我所说的,是否属实?”
“危险的小鹿……”
这是长赢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他没想到,铭安竟会留意到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还试图用这些细碎的观察,剖析自己深藏的心思。
他绝不能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