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那些事33《七国春秋平话》(2 / 2)
忽然有琴声从即墨方向飘来,弹的是《黍离》之曲。乐毅闭上眼睛,任由琴弦割碎他的思绪——这是齐国的遗民在骂他啊,骂他这个“昌国君”原是齐地的血脉,却领着燕军踏碎故土。指节捏得发白,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却听见心底有个声音比琴声更清晰:“乐毅啊乐毅,你到底是燕国的上将军,还是齐国的逆子?”
城头的酒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酒肆的幌子上“淳于”二字已褪成浅黄。他想起年轻时在临淄稷下学宫听淳于髡辩说,那老头每次讲完都会摸出酒葫芦灌两口,酒液顺着胡须滴在衣襟上,像极了此刻他眼中将落未落的泪。
公元前340年的孟冬,魏国的猪圈里飘着刺骨的恶臭。孙膑蜷缩在稻草堆里,听见院外传来庞涓的脚步声,那串青铜剑穗蹭过门框的声音,比去年在鬼谷时更显沉重。他赶紧将脸埋进散发着馊味的草堆,只露出一只眼睛,透过墙缝看天色——今日该是冬至,母亲往年此时该在蒸南瓜饼了。
“师兄可还记得《三略》里的‘柔能制刚’?”庞涓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温和,靴底碾碎了地上的冻泥,“魏王说,只要师兄肯写下《孙子兵法》,便可恢复自由之身。”他蹲下来时,狐裘上的白狐毛落在孙膑脏乱的头发上,像撒了把盐。
孙膑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尖在草灰里画出歪歪扭扭的“乱”字:“师弟可知,猪在圈里滚泥是为何?”庞涓皱眉后退半步,袖中露出的羊皮纸角上,隐约可见“八阵”字样。孙膑看着他嫌恶的表情,突然咧嘴笑了,露出沾着草屑的牙齿:“为了让狼觉得,这堆烂泥不值得下口。”
深夜,暴雨砸在猪圈的草棚上。孙膑摸着潮湿的墙壁,数到第三十七道砖缝时,指尖触到一块松动的青砖。他屏住呼吸抠出砖块,露出后面拳头大的孔洞,冷风灌进来,带着远处刑场的血腥气。忽然有东西落在他手上,湿湿凉凉的——不是雨水,是泪水。
“先生可是想逃?”黑暗中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孙膑惊觉是每日送牢饭的老卒。那人从墙洞塞进个油纸包:“小人祖上曾受孙武子恩惠,这是治金疮的金疮药。”油纸包打开时,里面掉出片梧桐叶,叶面上用炭笔写着“亥时三刻”。
亥时的梆子声里,孙膑听见院外传来狗吠。他扯烂身上的破衣,将金疮药涂在腿上——那是前日庞涓命人剜去膑骨的地方,此刻还在渗血,药粉撒上去时,疼得他几乎咬碎后槽牙。墙洞外忽然伸进来一根麻绳,他拽着绳子往外爬,溃烂的膝盖擦过砖缝,在墙上拖出暗红的痕迹,像极了鬼谷溪边的丹参花。
逃出魏都的第七日,孙膑躲在齐国商旅的盐车里。车轮碾过石子路,震得他伤口剧痛,却听见车外的商人在闲聊:“听说魏国的孙膑成了疯子,整日在猪圈里吃屎。”另一个声音带着笑意:“庞涓那厮心太狠,可惜了孙膑的才学。”盐粒从车篷缝隙漏下来,落在他干涸的唇上,比泪水更咸。
齐国边境的关隘前,验关的士兵掀起车帘。孙膑蜷缩在盐袋后面,透过缝隙看见远处的齐国旗帜,红底白字的“齐”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极了母亲临终前在他衣襟上缝的最后一针。士兵用戈尖挑起他的破衣,忽然惊呼:“这不是个死人吗?”车把式赶紧塞过去一串铜钱:“是个麻风病人,拉去埋了的。”
夜幕降临时,盐车停在田忌的府外。孙膑被抬进柴房时,闻到了熟悉的草药香——那是田忌府上的马棚味道。黑暗中有人握住他的手,掌心的老茧蹭过他的虎口,是田忌的管家。“军师可还记得当年在临淄赛马?”那人压低声音,往他手里塞了块温热的饼,“将军已备好马车,子时出城。”
子时的月光格外清亮,孙膑坐在马车里,掀开窗帘一角。路过城门口时,看见门楼上挂着的“临淄”二字匾额,匾额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光影落在守城士兵的脸上,忽明忽暗,像极了庞涓每次动杀心时的眼神。马车转过街角,他听见更夫敲着梆子走过,“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喊声里,带着几分夜的苍凉。
马车在一处破庙停下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田忌掀开帘子,看见孙膑腿上的脓血已将布条浸透,却仍攥着那块硬饼——饼上用指甲刻着“仇”字。“先生受苦了。”田忌的声音有些发颤,伸手要扶他下车。孙膑却摇摇头,用饼在地上画出“围魏救赵”四个字,饼屑落在泥土里,像撒了把复仇的种子。
庙外的老槐树上,寒鸦突然发出凄厉的叫声。孙膑抬头望去,看见树枝上挂着半片残破的幡旗,褪色的红布在风中翻飞,恍若他记忆中鬼谷的桃花,只是这一次,花瓣上沾满了泥尘与血污。他摸了摸空荡荡的膝头,那里还留着庞涓的刀痕,此刻却像是刻进骨血里的谋略,每一道都在提醒他:活着,才能让鬼谷子的学问见血封喉。
公元前279年的元日,即墨城的雪下得正紧。田单蹲在牛棚里给老牛梳毛,牛舌卷着他掌心的盐粒,粗糙的触感让他想起二十年前在临淄当市掾时,摸过的那些青铜钱。棚外传来孩童的嬉戏声,他们在堆雪人,用胡萝卜做的鼻子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像极了燕军的将旗。
“将军,该给火牛喂料了。”小厮抱着一捆艾草进来,草叶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田单点点头,摸出怀里的羊皮卷——那是他昨夜在城墙上画的火牛阵图,图角被烛火烧出个小窟窿,此刻正对着“牛角”的位置。老牛突然发出低鸣,蹄子在冻土上刨出浅浅的坑,恍若在为即将到来的厮杀破土。
子时三刻,即墨城的西门缓缓打开。田单站在城头,看着三百头火牛被赶出城门,牛尾上的浸油苇草在夜色中泛着暗金色。他摸了摸腰间的玉珏,那是齐王临战前赐的,珏面上“死战”二字被他的掌心焐得温热。忽然有头牛受惊狂奔,犄角上的利刃划破了旁边士兵的衣袖,那道口子在月光下像极了燕军破城那日,砍在他兄长脖颈上的刀痕。
火牛冲进燕军大营时,芦苇草腾地燃起。田单看见乐毅的将旗在火海中摇晃,旗面上的“乐”字被火舌舔舐,渐渐蜷曲成一团黑灰。燕军士兵从帐篷里冲出,有的只穿着单衣,有的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饼,在火光照耀下,他们惊恐的脸比即墨城头的冰棱还要惨白。
“将军快看!”副将的声音里带着狂喜,“燕军乱了!”田单却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他看见远处有队人马井然有序地撤退,正是乐毅的亲卫。火牛的怒吼声中,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在城头上看见乐毅在画邑城头踱步的模样,那时燕军的营垒像棋盘般整齐,连炊烟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飘。
黎明的第一缕阳光爬上城头时,田单踩着满地狼藉走进燕军大营。烧焦的尸体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混着未燃尽的芦苇草香,让他想起儿时在乡下见过的烧荒场景。忽然有个物件在灰烬中闪光,他蹲下身扒开余烬,是枚青铜剑璏,上面刻着“乐”字铭文,边缘还残留着几块暗红的血迹。
“将军,找到了!”士兵抬来一口箱子,箱盖打开时,里面的竹简反射着晨光。田单随手抽出一卷,看见“即墨”二字被朱砂圈住,旁边用小字写着:“城坚粮足,宜缓攻”。他的手指突然颤抖,竹简上的字迹竟与他昨夜在沙盘上画的防御部署分毫不差。箱子底部压着片干枯的梧桐叶,叶面上用炭笔写着“勿杀降卒”,字迹已被水渍晕开,像朵凋谢的墨菊。
午后的庆功宴上,齐王将酒樽举过头顶:“田爱卿此计,真乃神鬼莫测!”殿上的大臣们轰然附和,唯有田单望着杯中晃动的酒影,看见自己额角新添的皱纹,像极了乐毅大营里那张被火烧过的地图上的裂痕。忽然有乐工奏起《破阵乐》,铙钹声中,他恍惚看见乐毅站在黄金台上,衣摆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却比此刻殿上的任何人都要孤独。
散宴后,田单独自走到城墙边。夕阳将他的影子投在敌楼上,与乐毅去年留下的箭痕重叠在一起。城下的田地里,百姓正在收拾燕军留下的农具,牛群在残垣间啃食枯草,牛铃的响声里,隐约夹杂着婴孩的啼哭——那是战乱中诞生的新生命。他摸出怀里的青铜剑璏,指尖抚过“乐”字铭文,忽然想起乐毅在《报燕王书》里写的“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此刻竟像刻在他骨头上的箴言。
暮霭渐浓时,即墨城的炊烟又升起来了。田单望着远处的燕地,那里的黄金台此刻应是荒草萋萋,唯有台上的石狮子还在守望,守着一个关于贤士与明主的古老传说。他将剑璏埋进城墙根的泥土里,就着残阳的余晖,在墙上写下“止戈为武”四个大字,墨汁渗入砖缝,像一道愈合的伤口。
夜风带来远处的马蹄声,那是齐王派来的使者。田单摸了摸腰间的玉珏,珏面的“死战”二字已被磨得温润,如同他此刻不再沸腾的热血。他知道,属于他的时代终将过去,就像乐毅的燕国、孙膑的齐国,都不过是七国烟尘中的一粒沙。但有些东西会留下来,比如鬼谷的竹简、无盐的瓦罐、黄金台的荒草,还有这即墨城头,被鲜血浸透后又重新生长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