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清明鬼轿(2 / 2)
卯时刚到,张三郎就挑着担子站在了苏记布庄门口。
布庄的门是虚掩着的,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声响都没有。他犹豫了一下,推开门走进去。院子里种着棵老槐树,枝桠光秃秃的,地上落着层薄薄的槐米,踩上去“沙沙”响。
“有人吗?”他喊了一声。
“在这儿。”
声音从正屋传来,软软糯糯的,像浸了蜜的水。张三郎挑着担子走过去,就见屋门口站着个年轻女子。
那女子穿一身月白色的素裙,头发梳成个简单的堕马髻,只簪了支碧玉簪。脸很白,是那种不见天日的白,嘴唇却红得刺眼,像刚饮过血。她看着张三郎,眼睛弯成了月牙,可张三郎总觉得,那笑意没到眼底,里面空落落的,像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张小哥来了。”女子声音依旧软软的,“劳烦你了。”
“不……不麻烦。”张三郎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他总觉得这女子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怪,明明是活人,却透着股子寒气,比坟地里的石碑还凉。
“祭品都在后院,劳烦小哥去挑一下。”女子往旁边让了让,露出身后的门。
张三郎应了声,挑着担子往后院走。刚拐过影壁,就看见墙角蹲着个老妇人,正是昨日找他的那个。老妇人见了他,也不说话,只是指了指地上的篮子。
篮子里装着些纸钱、香烛,还有一盘糕点,几块熟肉。看着没什么特别,可张三郎弯腰去提的时候,却发现那篮子沉得吓人,像装了块石头。
“这……”他刚要开口,老妇人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手冰凉刺骨,指甲尖尖的,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小哥,”老妇人声音压得极低,气若游丝,“到了坟地,不管看见啥,都别说话,别回头。”
张三郎心里一紧,刚要追问,就听见那女子在前面喊:“张小哥,好了吗?”
老妇人猛地松开手,缩回墙角,把头埋进怀里,像只受惊的兔子。
张三郎挑着担子,跟在那女子身后出了布庄。街上已经有了些行人,多是往城外去的,提着纸钱,扛着锄头,说说笑笑的,倒冲淡了些阴森气。可那女子走在人群里,却像个透明人,没人跟她搭话,甚至没人看她一眼。
走到城门口,守城的兵卒正盘查来往行人。看见那女子,兵卒们像是没看见一样,径直放他们过去了。张三郎心里发毛,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见那几个兵卒正搓着手哈气,眼神发直,像是被什么东西迷了心窍。
出了城,路就难走了。满地的泥泞,夹杂着腐烂的树叶和纸钱灰,踩上去“噗嗤”作响。那女子走在前面,步子轻飘飘的,裙角连点泥星子都没沾,倒像是在水面上走。
张三郎挑着担子,越走越沉。他觉得那篮子里的东西像是活了,在里面动来动去,还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偷偷掀开篮子盖看了一眼,里面的糕点、熟肉都好好的,可那纸钱却像是被风吹过一样,乱蓬蓬的,透着股子腥气。
“快到了。”那女子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她的脸在阴光下白得发青,嘴唇红得像要滴下来,“前面就是我娘的坟。”
张三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前面不远的土坡上,孤零零地立着一座新坟,坟头压着块青布,在风里飘来飘去,像一面小旗。
那青布……跟王婆说的,盖在女尸脸上的那块,一模一样。
张三郎的腿一下子软了,担子从肩上滑下来,摔在泥里。篮子里的纸钱撒了一地,被风卷着往那新坟飘去,像一群黑色的蝴蝶。
“你……你到底是谁?”他声音发颤,牙齿打颤打得厉害。
那女子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她一步步朝他走来,月白色的裙角终于沾了泥,可那泥落在裙上,却像水滴在油纸上,“滋溜”一下就滑开了,没留下半点痕迹。
“我是谁?”女子的声音忽然变了,尖得像指甲刮过玻璃,“去年清明,在芦苇荡里,你不是见过我吗?”
张三郎猛地想起那顶青布轿,想起轿帘缝里的珠花,想起那双空落落的眼睛。他终于明白过来,眼前这女子,根本不是活人!
“你……你是苏小姐?”他想起李二柱说的那个故事。
“是,也不是。”女子的脸开始变了,皮肤一点点变得青紫,眼睛里渗出红色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流,“我是苏婉娘,可我也是那鬼轿里的魂。”
张三郎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可刚跑了两步,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了,重重地摔在泥里。他回头一看,只见那几个装祭品的篮子正围着他,篮子里的纸钱像蛇一样缠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
“你跑不掉的。”女子飘到他面前,青紫色的脸上挂着血泪,“去年你看见我的轿子,就该闭嘴的。可你偏要到处说,害得那些捕快到处找我,扰得我不得安宁。”
“我……我不是故意的……”张三郎涕泪横流,浑身发抖。
“现在说这些,晚了。”女子笑了,笑得凄厉,“今年清明,我还缺个轿夫呢。”
话音刚落,就见远处的芦苇荡里,又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那顶青布轿,正慢悠悠地飘过来。四个青灰色的身影,脚不沾地,一步一步地靠近。
张三郎看着那顶轿子,忽然想起老仵作验尸时说的话——去年那具女尸,脖子上有圈深深的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勒死的。
他终于明白,那些死在清明的女子,不是被鬼轿里的魂杀的,她们是被这鬼轿抓去当“轿夫”了。
“不……不要……”他拼命挣扎,可那些纸钱像铁锁链一样,越勒越紧。
那女子弯下腰,凑到他耳边,声音软得像蛇信子:“别怕,到了那边,就不冷了。”
她的手抚上他的脖子,冰凉刺骨。张三郎觉得眼前一黑,耳边只剩下“咯吱——咯吱——”的声响,还有自己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
等他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站在那顶青布轿旁,穿着一身青灰色的袍子。手里握着根竹制的轿杆,沉甸甸的,像灌了铅。
轿帘是掀开的,里面坐着个女子,月白色的素裙,碧玉簪,脸白得像纸,嘴唇红得像血。正是苏婉娘。
“走吧。”苏婉娘冲他笑了笑,眼神空落落的。
张三郎想说话,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想动,却只能跟着那三个青灰色的身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脚不沾地,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
他看见路边有个脚夫,挑着担子,吓得面无人色,正拼命往回跑。那脚夫的脸,像极了去年的自己。
“咯吱——咯吱——”
轿子在泥泞的路上飘着,声音单调而凄厉。张三郎知道,明年清明,他还会在这里。或许,他会看见另一个吓得魂飞魄散的路人,然后,再多一个青灰色的轿夫。
汴京的清明,总带着股化不开的潮意。就像那些藏在芦苇荡里的秘密,永远也见不得光。
虹桥下,李二柱还在等张三郎。可他等了一天,也没见人来。只在傍晚的时候,看见个穿青灰色袍子的身影,挑着顶空轿子,慢悠悠地走进了芦苇荡。
他以为是哪个脚夫在开玩笑,啐了口唾沫,骂了句“神经病”,然后扛起自己的扁担,回家了。
他不知道,明年清明,开封府又会在乱葬岗发现一具男尸,裸着身子,被捆在老槐树上,脸上盖着块青布。而虹桥下的脚夫们,又会多一个新的谈资——关于那个在清明消失的张三郎,和那顶永远在芦苇荡里飘着的鬼轿。
风从汴河上吹过,带着股潮湿的腥气。老槐树的枝桠晃了晃,像在叹息。清明的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