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伞妖(2 / 2)
阿梅捂着脸哭了许久,才抬起头,眼里带着一丝倔强:“我要去开化书院,我想看看他待过的地方,想知道他最后……过得好不好。”
程三郎点点头:“我陪你去。”
第二日,程三郎关了伞铺的门,背上包袱,带着那把旧伞,往浙西赶去。从临安到衢州,要走十几天的路,白天他牵着马(租来的矮脚马,用来驮行李)赶路,阿梅就待在伞里,偶尔探出头,看看路边的风景,跟他说几句话;晚上找家小客栈住下,阿梅就出来,帮他整理行李,给他讲沈青的趣事,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路过桐庐的时候,他们遇到了点麻烦。那天傍晚,天快黑了,他们走进一片竹林,忽然刮起一阵怪风,竹叶“哗啦啦”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盯着他们。程三郎握紧了手里的竹刀(他做伞用的,随身带着防身),警惕地看着四周。
“三郎,小心,是竹精。”阿梅的声音从伞里传来,带着一丝紧张,“它想吸我的魂魄增强灵力。”
话音刚落,一根粗壮的竹枝猛地砸下来,程三郎赶紧躲开,手里的竹刀砍在竹枝上,发出“咔嚓”一声。那竹精被激怒了,更多的竹枝缠了过来,像无数条鞭子,抽得地面尘土飞扬。阿梅从伞里飘出来,周身泛起淡淡的青光,双手结印,试图挡住竹枝,可她的灵力不强,没一会儿就有些支撑不住,脸色变得透明起来。
“阿梅!”程三郎急了,想起阿梅说过,桐油能驱邪(他做伞用的桐油,是用特殊的方子熬的,加了艾草和雄黄),他立刻从包袱里掏出桐油,往缠过来的竹枝上泼去。
“滋啦”一声,竹枝碰到桐油,立刻冒起黑烟,缩了回去。竹精发出一声尖啸,似乎很忌惮桐油。程三郎趁机拉起阿梅(他的手穿过她的身体,什么也没碰到,却感觉到一丝凉意):“快走!”
两人(一人一魂)跌跌撞撞跑出竹林,直到看不见竹林的影子,才停下来喘气。阿梅的身影更透明了,虚弱地靠在旧伞上:“谢谢你,三郎,刚才……你差点被竹枝打到。”
程三郎擦了擦额头的汗,笑了笑:“没事,你也帮了我不少次。再说,我答应要带你找到沈相公的消息,不能让你出事。”
阿梅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轻轻说了句:“你真好。”
又走了几天,他们终于到了开化书院。书院坐落在山脚下,白墙黑瓦,院前种着几棵老樟树,透着股书卷气。程三郎找到书院的山长,说明来意,山长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听完他的话,叹了口气:“沈青啊,我记得他。三十年前来的书院,教孩子们读经史,人很温和,就是总望着南方发呆,手里常攥着半块玉佩。”
“他后来……”程三郎迟疑着问。
“他得了肺疾,咳得厉害,还不肯休息,说要等一个人。”山长领着他们到后院的一间小屋,“这是他当年住的地方,他走后,他的东西我都收起来了。”
小屋很简陋,一张木床,一张书桌,书桌上还摆着几本翻旧的书。山长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木匣子:“这是他临终前托我保管的,说要是有个绣着腊梅的姑娘来找他,就把这个给她。”
阿梅飘到书桌前,看着上面的字迹(沈青的字,她认得),眼泪又流了下来。程三郎打开木匣子,里面有一叠书信,还有半块玉佩——和阿梅伞柄里的那半正好合得上。
他拿起一封信,念给阿梅听:“阿梅吾妻,见字如面。自建州失散,吾日夜难安,辗转至临安,寻表叔相助,未果。闻浙西有汝消息,遂往之。然病体沉重,恐难再等。汝赠吾之腊梅伞,吾常置于案头,见伞如见人。若汝能来,见此信,便知吾心未改。愿来世,再与汝共赏建州山茶,共绣伞面腊梅……”
信还没念完,阿梅的身影就开始晃动,像被风吹得要散了。“沈郎……”她轻声唤着,伸出手,想去碰那封信,却什么也碰不到。“我来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几个道士模样的人闯了进来,为首的道士指着阿梅,大喝一声:“哪里来的妖物,竟敢在此作祟!”
山长连忙解释:“道长,她没有作祟,只是来寻故人。”
“人鬼殊途,妖物滞留人间,必生祸端!”道士不听,从背上抽出桃木剑,就要朝阿梅刺去。
“住手!”程三郎挡在阿梅身前,“她从未害过人,只是想了却心愿,你们凭什么伤她!”
“凡妖皆可诛!”道士冷哼一声,桃木剑直刺过来。阿梅见状,立刻挡在程三郎前面,青光大盛,硬生生受了一剑。她的身影瞬间淡了许多,像要消散似的。
“阿梅!”程三郎红了眼,想起怀里的桐油,赶紧掏出来,朝道士泼去。道士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手,躲闪不及,被桐油泼了满脸,桃木剑也掉在了地上。
混乱中,陈婆婆突然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道长且慢!这是沈青当年托我交给阿梅的信,她不是妖物,是有情有义的姑娘!”
原来,陈婆婆担心程三郎和阿梅,特意从临安赶了过来,没想到正好赶上这一幕。她把信递给道士:“沈青是我的远房侄子,当年他离开临安前,把这封信交给我,说要是阿梅来了,就给她。这姑娘等了他三十年,从未害过人,你们不能伤她。”
道士看完信,又看了看阿梅虚弱的样子,叹了口气:“罢了,既然她并无恶行,且心愿已了,我便不为难她。只是她魂魄受损,恐难再滞留人间。”
阿梅看着程三郎,眼里满是感激和不舍:“三郎,谢谢你陪我来这里,谢谢你帮我找到沈郎的消息。我心愿已了,该走了。”
“阿梅……”程三郎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阿梅笑了笑,那笑容像初春的腊梅,温柔又干净。“这把伞,留给你。以后下雨的时候,看到它,就当是我陪在你身边。”她说完,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点点荧光,融入了那把旧伞里。伞面上的腊梅,突然变得鲜艳起来,像是刚绣上去的,散发着淡淡的梅香。
程三郎捧着旧伞,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后来,程三郎回到了临安,重新开了伞铺。他把那把旧伞挂在铺子里最显眼的地方,每天都会擦拭一遍。他还学会了绣腊梅,铺子里多了一种腊梅油纸伞,伞面的腊梅绣得栩栩如生,闻着有淡淡的梅香。
有人说,程记伞铺的腊梅伞很灵,下雨天撑着它,就算走夜路也不怕;还有人说,偶尔会看到铺子里有个穿青布襦裙的姑娘,在灯下帮程三郎补伞面,可走近了,又什么都没有。
程三郎从不解释,只是笑着给客人递伞。每当雨天,他看着窗外的雨丝,手里摸着那把旧伞,就会想起阿梅——想起她在灯下绣腊梅的样子,想起她讲建州故事时的神情,想起她最后那个温柔的笑容。
他知道,阿梅没有真的离开。她就在那把伞里,在淡淡的梅香里,在临安的雨巷里,陪着他,守着这间小小的伞铺,守着一段跨越了三十年的深情。
淳熙十六年,临安大旱,几个月没下雨。程三郎的铺子里,那把旧伞却依然散发着梅香。有天夜里,他梦见阿梅,她笑着说:“三郎,沈郎在那边等我,我要去见他了。以后,你要好好的。”
第二天一早,程三郎发现,旧伞上的腊梅绣纹渐渐淡了,梅香也散了。他没有难过,只是把伞小心地收进木匣子里,放在书桌最上层。
后来,程三郎收了个徒弟,教他做伞,也教他绣腊梅。他给徒弟讲阿梅和沈青的故事,讲那把旧伞的来历。徒弟问他:“师父,人真的能和妖做朋友吗?”
程三郎望着窗外的青石板路,雨又开始下了,细细密密的,像当年阿梅刚来的时候。他笑了笑:“能。只要有心,哪怕人鬼殊途,也能有最真的情分。”
很多年后,程记伞铺还在清河坊。铺子里的腊梅伞依然很受欢迎,买伞的人总会听到掌柜的讲一个故事——关于一把旧伞,一个等了三十年的姑娘,和一个善良的伞匠。故事里的雨,总是淅淅沥沥的,带着淡淡的梅香,飘在临安的巷陌里,飘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