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百草堂之槐角(1 / 2)
豫东老街的青石板路被初秋的雨浇得发亮,檐角垂落的水帘后,百草堂的木匾在水汽里泛着温润的光。王宁站在柜台后,指尖捻着枚黄褐色的槐角,指腹摩挲过那串连珠状的荚果——霜降后采收的果实足有指节长,表皮带着自然的褶皱,像位饱经风霜的老者,藏着沉静的力量。
“哥,这槐角丸又要见底了。”王雪抱着空了的陶瓮过来,粗布围裙上沾着些许蜜渍,那是今早帮嫂子张娜炮制药材时蹭上的。她梳着两条油亮的麻花辫,辫梢系着蓝布绳,跑动时辫梢扫过身后的药架,带起一阵混合着当归与薄荷的清香。
王宁抬眼,目光落在窗外。街对面的济生堂刚换上新幌子,红绸子在雨里招摇,孙玉国正站在门阶上,指挥伙计刘二狗往门楣上钉“平价药材”的木牌。那刘二狗穿着件浆洗得发硬的短褂,袖口磨出了毛边,搬梯子时动作毛躁,差点撞翻旁边的药箱,惹得孙玉国一声厉喝。
“今年雨水勤,血热犯痔疮的人多。”王宁将槐角放回竹匾,声音平稳,“去后院叫你嫂子,把晾好的槐角再取些来。记得让她用蜜炙过的,生槐角性寒,怕是受不住。”
张娜从里屋出来时,腰间还系着炮制用的皮围裙,围裙上沾着点点焦褐色的药屑——那是昨夜炒槐角时溅上的。她手里捧着个竹筛,筛里的槐角泛着油润的光泽,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蜜香。“刚炙好的,晾了半个时辰,正好能用。”她将筛子放在案上,指尖轻快地拨动槐角,“你看这纹路,蜜渗得匀,寒性去了大半,老人孩子吃着也稳妥。”
王宁点头,取过戥子称药。他穿件月白色的长衫,袖口挽到肘部,露出的小臂上有道浅疤——那是十年前跟着父亲上山采槐角时,被槐树枝划的。“小雪,跟我去趟城外的槐树林。”他将称好的槐角倒进研钵,“店里的存货不够,得再采些回来。”
王雪眼睛一亮,转身从墙角抄起那个鼓鼓囊囊的竹篓,里面装着小镢头、油纸包,还有块用来垫着坐的粗布。“我去叫婉儿姐!”她像只轻快的小鹿,转眼就钻进了后巷。
林婉儿住的小院种着株老槐树,此刻正有几片泛黄的叶子落在她晾晒的药草上。她穿着件灰布短褂,裤脚扎着绑腿,刚从后山回来,竹篮里还放着几株带泥的地榆。听见王雪的声音,她直起身,露出腕上那串用槐子串成的手串——黑褐色的种子被摩挲得光滑,是她过世的师父留下的。
“槐树林的槐角该熟了。”林婉儿将地榆放进竹筐,指尖在王雪的辫梢上轻弹,“上次教你的辨认法子,记住了?”
“记着呢!”王雪立刻挺直腰,掰着手指数,“连珠状的荚果,颜色得是黄褐的,捏着硬实不软塌,种子要黑得发亮,不能有虫眼!”她说着突然压低声音,“婉儿姐,今早我去街口买醋,看见刘二狗在码头接货,那麻袋里倒出来的槐角,是青绿色的,看着就生得很。”
林婉儿眉峰微蹙,没再多说,只提起竹篮:“走吧,去晚了,好槐角该被鸟啄了。”
三人踏着泥泞往城外走,雨丝斜斜地打在脸上。路边的槐树林里,老槐树的枝叶在风中摇曳,一串串槐角垂在枝头,像挂满了褐色的小铃铛。王宁踩着湿滑的树根爬上土坡,伸手够到高处的枝条,指尖捏住一串饱满的槐角,轻轻一拧便摘了下来。“你看这里。”他将槐角递给王雪,“成熟的果实会自然开裂一道小口,但不会散架,这才是收采的好时候。”
王雪接过槐角,放在鼻尖轻嗅,一股清苦中带着微甘的气息钻进鼻腔。林婉儿正在不远处采药,她蹲在树下,指尖拨开湿润的泥土,露出地榆紫红色的根茎,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肌肤。“地榆配槐角,止血效果才好。”她回头朝王雪笑,阳光透过雨云的缝隙落在她脸上,映出眼角那颗浅浅的痣,“就像做人,得懂相辅相成的道理。”
正说着,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刘二狗带着两个伙计钻进树林,每人手里都拎着个麻袋,见了王宁,脸上堆起假笑:“王掌柜也来采槐角?我们济生堂孙老板说了,今年槐角丰收,价钱能压三成呢。”他说话时,王雪瞥见他麻袋里的槐角——青绿色的荚果还带着绒毛,有的甚至没长够指节长,捏起来软乎乎的,显然是未成熟的嫩果。
王宁没接话,只将采好的槐角放进竹篓,声音里添了几分冷意:“药是治病的,不是论斤称的。”
刘二狗撇撇嘴,指挥伙计往麻袋里塞青槐角,动作粗鲁地折断树枝,不少未成熟的果实掉在泥里,被他一脚踩烂。“王掌柜就是太讲究。”他嘟囔着,拎起鼓鼓的麻袋往回走,“咱们小老百姓,只认价钱便宜。”
雨渐渐停了,夕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给槐树林镀上层金辉。王宁望着刘二狗远去的背影,指尖捏紧了篓里的槐角,那串连珠状的果实硌着掌心,像串沉甸甸的秤砣,压得人心头发沉。
“哥,他们采那些青槐角做什么?”王雪不解地问,辫梢的蓝布绳被风吹得飘动。
王宁没回答,只是将最后一串成熟的槐角放进篓里。暮色漫上来时,他看见济生堂的烟囱升起了烟,那烟在潮湿的空气里散得很慢,像道模糊的影子,笼在老街的上空。
老街的雨歇了三日,檐角的水痕还没干透,百草堂的门槛就被踩得发亮。王宁坐在案前碾药,铜碾槽里的槐角与地榆碰撞着,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混着窗外卖糖画的吆喝,倒有几分俗世的安稳。
“王掌柜,再给我来两包槐角丸!”街口杂货铺的李大叔掀帘进来,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额角渗着汗,一手按着后腰,走路时步子发沉。王雪刚给药架上的枸杞换了新标签,见他进来忙搬过竹凳:“李大叔您坐,我去给您取药。”
李大叔摆摆手,直往柜台凑:“不了不了,家里老婆子还等着药呢。”他说着往对面瞥了眼,济生堂门口正围着几个街坊,刘二狗举着个木牌大声嚷嚷:“济生堂槐角丸,十文钱一包,比百草堂便宜一半!”
王宁碾药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李大叔:“您这痔疮犯了有些日子了,前儿刚取的药,该够吃的。”
“嗨,这不是……”李大叔搓着手,脸上泛着尴尬的红,“我瞅着济生堂便宜,昨儿买了两包试试。谁知道吃了夜里就不对劲,拉了三回肚子,浑身发冷,痔疮反倒疼得更厉害了。”他说着掀起衣襟,后腰处贴满了黑乎乎的膏药,“这不实在熬不住,还得求王掌柜的药。”
王宁放下碾杆,示意李大叔坐下。他指尖搭上对方的腕脉,指腹感受到脉搏沉细而弱,像被雨打湿的棉线,提不起力气。“您舌胎给我看看。”他声音沉稳,目光落在李大叔的舌面——那上面铺着层白腻的苔,边缘还泛着齿痕。
“脾胃虚寒,本就受不住寒凉。”王宁收回手,眉头微蹙,“那青槐角未经蜜炙,苦寒得很,您这身子骨哪禁得住这么折腾?”
“青槐角?”李大叔愣了愣,“刘二狗说那是‘新采的鲜药’,药效更足呢。”
里屋的张娜听见动静,端着刚熬好的药汁出来,围裙上还沾着蜜渍的痕迹。她将药碗放在桌上,白瓷碗里的药汁呈浅褐色,面上浮着层细密的泡沫。“我刚用咱们的槐角煎了碗药,您尝尝。”她说话时,鬓角的碎发垂下来,被她用沾着药香的手背轻轻拨开,“正经霜降后的槐角,蜜炙过的,苦里带点回甜,不伤脾胃。”
李大叔抿了口药汁,眉头渐渐舒展:“哎?还真是,比济生堂那药顺口多了,他们那药汁喝着发涩,跟吞沙子似的。”
王雪在一旁听得真切,心里那点疑虑越发重了。她想起前日在槐树林看见的青槐角,想起刘二狗麻袋里那些软塌塌的果实,突然拽住刚从后院进来的林婉儿,声音压得极低:“婉儿姐,济生堂的槐角丸,会不会根本不是正经槐角做的?”
林婉儿正低头整理药篓里的地榆,闻言抬眼,目光落在对面济生堂的门帘上。郑钦文正从里面搬出个大陶罐,罐子口没封严,飘出股刺鼻的涩味,那气味混着雨水的潮气,连隔着条街都能闻见。“去看看就知道了。”她将地榆放进药柜,指尖在“凉血”那一格里顿了顿,“你去济生堂买包槐角丸来,记住,别让他们认出你。”
王雪点点头,拽了拽围裙下摆,快步过街。济生堂里挤满了人,孙玉国正站在柜台后,穿着件簇新的绸缎马褂,手指上的金戒指在光线下晃眼。“都别急,排好队!”他嗓门洪亮,手里拿着个算盘打得噼啪响,“咱这槐角丸,用的都是新采的嫩槐角,药效比老的强十倍!”
王雪混在人群里,买了包槐角丸,攥在手心只觉得硌得慌。那纸包轻飘飘的,打开来,里面的药丸颜色发灰,捏起来硬邦邦的,凑近一闻,除了涩味,竟还有点霉味。
回到百草堂,她将药丸往案上一放:“婉儿姐你看!”
林婉儿取过药丸,放在瓷盘里用小刀切开。断面处粗糙得很,隐约能看见碎渣,根本不像百草堂用蜜炙槐角制成的那样细腻。她又取过百草堂的槐角丸对比,自家的药丸断面呈深褐色,带着均匀的光泽,凑近能闻到蜜香与药香交融的气息。
“取两碗清水来。”林婉儿声音凝重。王雪连忙端来水,看着她将两种药丸分别放进碗里。不过片刻,百草堂的药丸便化开了大半,水色呈浅黄,清澈透亮;而济生堂的药丸沉在碗底,化得极慢,水色浑浊,还浮起些黑色的杂质。
“这哪是槐角丸?”张娜看得皱眉,“倒像是掺了别的东西,说不定是没长熟的野果子磨的粉。”
王宁一直没说话,此刻突然拿起那包劣质药丸,走到门口。街对面的孙玉国正送走最后一个顾客,看见王宁,脸上立刻堆起笑:“王掌柜这是来串门?要不要也来两包槐角丸尝尝鲜?”
王宁举起手里的纸包,声音不高,却让路过的街坊都停了脚:“孙老板,你这槐角丸,用的是青槐角吧?还是没炙过的生药?”
孙玉国的笑僵在脸上,随即又梗着脖子道:“青槐角怎么了?嫩的才有劲儿!不像某些人,守着些陈年老药,卖高价坑人!”
“药不是越嫩越好。”王宁撕开纸包,将那灰黑色的药丸倒在掌心,“槐角性寒,需得霜降后采收,蜜炙去寒,方能凉血而不伤正。你用这生青槐角,是治病还是害人?”
围观的街坊里有人惊呼:“难怪我家男人吃了也拉肚子!”“我说怎么越吃越难受……”
孙玉国脸色涨得通红,抓起柜台上的算盘就往地上摔:“王宁你少在这妖言惑众!有本事咱们去官府说理去!”
“说理自然要去。”王宁的声音平静却有力,“但在那之前,得让老街的乡亲们知道,什么是真药,什么是害人的东西。”他转身回铺,将那碗浑浊的药汁端出来,高高举起,“大家看清楚了,这就是用青槐角做的药!”
夕阳西斜,将王宁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青石板路上,像一道沉默的界碑。孙玉国站在对面,手指紧紧攥着马褂的下摆,指节泛白,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而王雪看着哥哥挺直的背影,突然觉得辫梢的蓝布绳好像也绷紧了些——她隐隐觉得,这场关于槐角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夜雨又落了下来,打在百草堂的窗棂上,淅淅沥沥像在说悄悄话。王宁坐在灯下翻《本草纲目》,泛黄的纸页上印着“槐实,味苦,寒,主五内邪气”,他指尖划过“凡用槐实,须霜后采之,蜜炙用”那行字,墨痕被岁月浸得发暗,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哥,钱多多会不会肯说实话?”王雪趴在桌边,手里把玩着枚槐角,那是白天从林婉儿那里讨来的,黑褐色的种子在指间转着圈。她辫梢的蓝布绳沾了点雨水,湿漉漉地贴在颈后。
王宁合上书,目光落在窗外。济生堂的灯还亮着,隐约能看见孙玉国的影子在窗上晃动,像是在跟人争执。“钱多多是药材行的老江湖,”他缓缓道,“但他心里有杆秤,知道什么钱能赚,什么钱赚了要烧手。”
张娜端来刚温好的药茶,青瓷碗里飘着槐角的清香。她将碗放在王宁手边,围裙上的蜜渍在灯光下泛着微光:“我去给你缝个新药囊吧,上次那个装槐角的,边角都磨破了。”她说话时,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暖意,“明儿你去找钱多多,带着这个去,他认得我家的针脚。”
王宁点头,接过药茶抿了一口。苦涩里裹着蜜的甘甜,像极了这行当的滋味——既要守得住苦寒的药性,又得有护人安康的温厚。
次日天刚放晴,王宁就揣着张娜缝的药囊出门了。药囊是用靛蓝粗布做的,上面绣着株简单的槐树,针脚细密,那是张娜嫁过来那年亲手绣的,装了十年槐角,布面已泛出温润的光泽。
钱多多的药材行在码头附近,门口堆着半人高的麻袋,空气中弥漫着陈仓米与药材混合的气味。他正蹲在麻袋旁算账,算盘打得噼啪响,见王宁进来,眼皮都没抬:“王掌柜稀客啊,今儿是来买当归还是黄芪?”
王宁没绕弯子,将药囊放在他算账的木板上:“钱老板,明人不说暗话,孙玉国的槐角,是你供的货吧?”
钱多多的算盘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三角眼在浑浊的镜片后转了转。这人长得矮胖,下巴上堆着三圈肉,穿件油乎乎的缎子马褂,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王掌柜这话什么意思?”他嘿嘿笑了两声,伸手去拿药囊,指尖触到布面时顿了顿,“这针脚……是张嫂子的手艺?”
“十年前你母亲便血,是我用槐角丸给她治好的。”王宁声音平稳,“当时你说,药材行的规矩,是‘货真’才能‘价实’。”
钱多多的脸僵了僵,抓起算盘又噼里啪啦打了几下,声音却虚浮得很:“此一时彼一时嘛,孙老板给的价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