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它(2 / 2)
奈特吸了一口气:“不管你往哪走,我们都会——”
巨大的轰鸣骤然响起,他的话被截断了。四周荡来空旷的回声,仿佛有无数帘湍急的瀑布朝我头顶灌注。我猛地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还是身处小屋,可是奈特不见了,满屋子的动物也不见了。我擡起头,看到天花板破开一道裂缝,又宽又深,仿佛一张大咧开的嘴。
仿佛一张大咧开的,干皱,肥厚的嘴,参差的砖块如同焦黄的乱牙,冷风从中穿过,吹来一股刺鼻的腥臭味。
我怔怔地擡头望着,有一些画面在脑中闪现,如水上的浮冰“当啷”作响。
下一瞬,我的脚踝被什么东西抓住,猛地一拽。我一下子就要跌倒。不料脚下的地板消失了,我像一粒落入湖面的石头,不停地向下坠落。我惊慌地大叫,然而声音刚从口中吐出的瞬间,双腿踩到了地面,坚硬、平整。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站在那条走廊上,狭窄的过道两旁,排列着无数奇怪的紧闭的门扉。
……所以,刚才拉了我一把的是谁?是那个小孩儿?
这个想法刚从脑中浮现,耳边突然传来一串笑声,是我曾经听过的,山泉般清脆空灵的笑声。那个小孩儿就在附近,我稍微安心了一些。我想,也许崩裂的地面,破土而出的怪手,还有天空的那个大洞,洞里钻出的大虫子……都只是一时的幻象;只要我打开这里的某扇门,就会像前几次那样重新回到镇上。而镇子也如往常,小孩们在街上跑来跑去,麻雀和鸽子争夺从他们手里漏下的饼干渣;伊摩正在杂货店采购,我要帮她提些东西,然后我们一起回家吃饭。
这么一想,我更放下心来。小孩儿的笑声渐渐远了。我四下望望,没找到熟悉的身影,就试着朝前走去。走廊长得望不见尽头。我一边走一边出声招呼,可没有人应我。我刚想停下来,那阵笑声又在不远处响起。
那孩子是在引导我往前走吗,或者只是像以前那样,躲起来,看我着急取乐?我有些生气,脚下的步子也加快了。那笑声好像风筝,我越朝它靠近,它越往前飘;我走得越快,它也飘得越远。等注意到的时候,我已经跑了起来。
这条走廊到底有多长?我好像跑了很久,然而两侧依旧是一扇又一扇的五光十色的门,像两行没有尽头的脚印。我渐渐感觉到累了,心里也开始慌张,可步子却停不下来。每每我想要站住,某个我看不到的地方又会传来小孩儿“咯咯”的笑声,我只能继续朝前跑。那声音渐渐笑得我有些发毛,我只想回家,回到我熟悉的镇上,可又怕胡乱打开一扇门,会去到另一个陌生的故事里。
忽然间,脚上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右脚皮鞋的搭扣似乎崩脱了,鞋子在我右脚落地的瞬间甩了出去。顿时,我脚下一滑,狠狠朝前摔倒。
身体扑倒在地的刹那,口袋里有什么东西抵着我的小腹,发出“喀”的一声,滑溜溜地滚向一边。
——“哈哈,蛋磕到了,蛋要碎了!”那小孩儿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好像就站在我身旁,可走廊上依旧没有第二人的身影。我顾不上揉揉摔痛的额头,立刻从地上坐起,伸手摸出口袋里的蛋。
蛋没碎,然而蛋壳上绽开两道醒目的裂痕,好像一双快要睁开的眼睛。我用双手握住它,却感觉不到往日里如心跳般的震动。
“蛋壳裂了,裂了!蛋要碎了!”小孩儿拍手大笑,这一次,声音是从天花板上传来的。我又慌又恼,拢着蛋朝天花板大喊:“你胡说八道什么!快出来,我要回去!”
也许是看到我生气,那小孩儿得意极了,自顾自幸灾乐祸地唱起歌来:“蛋壳要碎了,蛋壳要碎了~猜猜什么东西要孵出来了?会是小鸡吗,它金灿灿的绒毛像太阳一样发亮~会是小鸭吗,我可以带着它去湖边玩耍~”
这首歌的调子活泼得像在地板上蹦跳的玻璃球。也许是听到歌声,我手中的蛋似乎晃了晃。我愣了一下,又听见“喀喀”几声轻响,蛋壳上的裂缝如闪电般延伸,转眼包络住了整个蛋。
我吓坏了,虚合着手掌不敢再碰它,也不敢松开。
那小孩儿接着唱下去了,声音从我身后的影子里飘来:“会是燕子吗,在春天的枝头‘叽叽喳喳’~会是鸽子吗,不管去了多远的地方,都能记得回家~”
蛋又晃了晃,碎片“扑簌簌”地掉落,露出底下一层柔软的半透明白膜。白膜里面有东西正在动个不停,“咚”“咚”,它在敲蛋壳,也许蛋壳的裂缝就是被它敲开的。真的是蛋里的东西要孵出来了吗?我明明期待了那么久,为什么现在只觉得慌张?
一直以来我以为是心跳的声音,原来是敲打蛋壳发出的动静?
“不管是什么,不管是什么~希望它们都能听话,不要在家里大叫大嚷,也不要弄脏地板和沙发~”小孩儿的声音从我的头顶,脚下,身前身后,四面八方传来。我不喜欢这首歌,它太欢快了,让我毛骨悚然。
“……别唱了,”我说,“你到底是谁。”
小孩儿不理我,只是“咯咯”地笑,笑声和歌声一起从空气里渗出来。蛋在我手掌里不停地摇晃,里面的东西像是挣扎,又像是雀跃。
——“不然的话,不然的话~房间里那个红了脸的爸爸,会让它们小小的身体在地上慢慢变凉~”
这句歌词几乎贴着我的鼻尖响起。我一时晃了神,总觉得有画面在我眼前交错出现,可又有一些像花粉似的东西粘在我的睫毛上,让我看得朦朦胧胧,什么都不太真切。我用力地揉眼睛,揉了又揉,画面和花粉一起消失了。我再回过神来,才注意到掌心的蛋已经不动了。
蛋壳已经掉了大半,只剩下那层白膜维持着蛋的形状。里面的东西安安静静,我也不敢动它,手中像托着一汪水。
“我唱完啦,你不喜欢这首歌?”小孩儿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笑着拍拍手,“你为什么不把蛋打开看看?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里面是什么?你把它从那~么~小养到那~么~大,就不想看看它到底是什么?”
……对,蛋里面是什么?在我刚捡到它的时候,它小得像一粒珍珠,我把它放在床头,藏进被子,怕它碎了,又怕它冷了;我看着它慢慢长大,把它挂在胸口。那时候,蛋里偶尔会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后来渐渐听不到了;再后来,里面开始传来心跳似的律动,后来又渐渐听不到了。
它掉进河里的时候,我伤心极了;可它每次传来像要孵化的动静,又让我有些不安。
我想知道它会变成什么,又对这一刻的到来感到抵触和惶恐。
里面到底是什么?
它也像图书馆里那些蛋一样,藏了某个人的记忆?
它被叫做“回声”,那最初的声音呢?
……这个蛋里面装着的,会不会是我的——
“打开它,打开它!”小孩儿的声音冷不防从我肩头响起,“打开它看看呀!”
我被吓了一跳,差点把蛋摔出去。紧接着,我的膝盖、脚踝、耳垂,甚至乱糟糟的辫子里,都传来那小孩儿清脆的嗓音:“打开呀!打开它!打开它看看!”走廊上依旧只有我一人,然而我的身体里好像长出了无数张嘴,它们在我的眼球里说话,在我的指甲里说话,在我的骨缝里说话,在我的血管里说话。这些声音重重叠叠地响起,像暴雨一样落下——“打开它!打开看看!”
“打开它!”最响亮的声音从我的颅骨内传来,“再不打开,就来不及了!”
我再也忍不住,大叫一声,站起来拧开手边离我最近的那扇门,一头钻了进去。
本来打算这一章努力努力完结掉,写着写着还是塞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