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1 / 2）
番外3
清源从鼠妖那里拿到了固元补气的丹药，妖丹的疼痛稍微缓解。轩辕坟周围还有一些小摊贩尚未撤离，清源用几颗丹药，换来了一本妖怪的基础修炼心法。
他埋头研究了几日，终于勉强看懂，然而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也许是因为他的身体终究不是妖身，按照上面的方法修炼起来，实在进展很慢。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毕竟也没有妖怪能告诉他，该怎么以人身修行妖法。
他只能一边自己摸索，一边继续前行，说是苦修也不为过。
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至少几个月后，他脸上的妖纹颜色变淡了不少，说明至少他努力的方向是对的。于是他振作起来，更加用功地钻研。
般般再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冬夜。
冬日小雪盈坡，她和妲己在积雷山的狐貍洞里煮拨霞供吃。锅中热气腾腾，般般夹出煮得翻卷的肉片，往酱碟里一蘸，塞进口中，一边被辣得嘶嘶吸气，一边道：“好爽！”
妲己喝着梅花酒，托腮笑道：“再下一点？”
般般点头：“那当然，我还没吃够呢！”又拿起旁边装肉片的篓子，往锅里一个劲地倒。
洞外忽然传来轻轻的嗡鸣声，夜空中仿佛聚起了一团透明的涟漪，正在绵绵往外漾开。
般般咦了一声：“是谁来了？”
积雷山山脚下更新了禁制，除了那些熟人，旁人是不能轻易进来的。不知道是谁碰到了禁制，是无意中路过，还是专门来找她们的？这样的雪夜，又会是谁呢？
妲己搁下酒杯，道：“出去看看。”
她们二人轻飘飘地飞身下了山，果然看见一个人正徘徊在山脚处，伸着手指，好奇地摸着透明的屏障。
般般：“你干嘛呢？”
那人似乎是被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般般提灯一照，才惊讶道：“是你啊！”
正是裹着冬衣、戴着兜帽的清源。
“是……是我。我，我只是碰了一下，并没有别的意思。”他应该也没想到被她们抓个正着，显得有几分局促。
般般歪着头道：“你的妖纹几乎看不见了嘛，看来修炼得不错啊！”
这大半年来，清源走走停停，妖纹消失之前，他一边风餐露宿，一边修习妖法，等到妖纹消失之后，他才敢再次进入城镇。大多数时候是拿着打来的猎物去集市上卖掉，但也有少部分时候是帮人做一些笔墨工作，挣点碎钱。他给自己添置了一些行头，又买了一些更饱腹的干粮，这才不至于像个乞丐一样。
他有一个目标，他要去积雷山。
自从轩辕坟一别，他就仿佛被人施了咒语一般，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告诉他，你还想见妖主，你得去见妖主。他被这样的声音蛊惑得日夜不宁，遂最终踏上旅程。
有了固元补气的丹药，妖丹对他的折磨不再频繁，但他按照书上说的方法修习了这么久，也只是消除了妖纹而已，他甚至还无法做到用妖力御寒，因此不得不穿上厚厚的冬衣。
路上也不是没有遇见过其他的妖怪，他厚着脸皮，问他们能不能麻烦带他去积雷山，结果收获的不是嘲笑就是劝说。他们都说，积雷山外有禁制，只有妖主母女的熟人才能通过，寻常妖是进不去的。若真有什么事想禀报，硬要去惊动禁制当然也行，只不过妖主母女察觉后，是什么反应就不一定了。像他这样法力低微，又没有什么正事要说的，只能归为无理取闹那一类了。
但他想，他还是得去。无非就是靠双腿累了些罢了，但他可以。
妲己看着他，道：“你大晚上的来积雷山，总不会说是路过吧？说吧，这次又是想干什么？”
清源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道：“不敢欺瞒妖主，妖主曾说，我有不错的根骨，让我参加下一届斗法大会，可我恐怕要辜负妖主的厚望了。”
妲己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清源道：“我其实……不是妖。”
般般：“啊？”
“我本来是一个凡人。”他攥着拳头，强忍着忐忑道，“我意外吞食了一颗妖丹，所以身上才会有妖的痕迹。”
般般目瞪口呆：“怎么会有凡人能吞食妖丹？你开玩笑的吧？”
“我没有。”清源道，“我服下妖丹后，身上有了变化，不敢再在村中待下去，一路外逃……”他把遇到花草精、又去斗法大会寻她们帮助一事说了，末了才道，“先前没有告诉妖主，乃是因为……我临时改了主意。”
妲己：“哦？”
“妖主说，我应该好好修炼，所以我才……”
妲己眉头皱得愈深：“所以你现在是不想把这颗妖丹取出来了？”
清源点了点头，道：“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克服此事，但修炼了这么久，我也只能做到消除脸上妖纹……”
“那不是废话嘛！”般般急道，“你是凡人，纵然靠着根骨，暂时扛住了妖丹的侵蚀，但这岂是长久之计？赶紧把妖丹吐出来，还修什么炼啊！”
清源却道：“可是、可是我想问问妖主，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我彻底变成妖……”
妲己打断他：“你若想要我替你取出妖丹，这倒是可以，无非就是痛一点罢了。可你若让我把你变成妖，这是做不到的事情。妖都有原形，你的原形又在哪里？”
般般：“就是，你是个凡人，又有这么好的根骨，该去找个山头修习道法或者佛法才是，干什么修习妖法？到时候又当不成人，又当不成妖，两头落不着好啊！”
“可是我想追随妖主！”他固执道。
般般劝道：“你不能因为从小参拜狐仙娘娘，就铁了心要追随我娘啊！而且我娘手下不收无能之辈，你这个样子，妖法又修炼不好，我娘留你何用？”
大约是说出了重点，清源终于沉默。
妲己轻叹一口气：“既然你是凡人，想来你本不会修炼，是谁教你的本事，能把妖纹给消除？”
清源答道：“无人教我，我看书看来的。”
妲己：“书给我看看。”
清源把那本在轩辕坟上买的心法取了出来，递给妲己。
书的边页有点泛卷，显然是被翻阅过许多遍。妲己随便看了两页，又是一叹。般般凑过来，忍不住噫了一声：“你买到了假货呀！”
清源愣住。
般般指着书上的字道：“不知道是谁印的书，这里好几个xue道的名字都写错了。虽不至于有什么伤害，但照这么练下去，进度也差太多了吧！”
清源竟然一喜：“所以是书出了问题，并不是我出了问题，是吗？”
般般：“……”
她无奈道：“你真是油盐不进啊。”
妲己道：“我已经劝过你，你既然说要追随我，又为何不听我劝？”
“妖主虽是为我好，但我有我想走的路。”他轻声说，“以前没人走过这条路，是因为没有机会，普通凡人扛不住妖丹。但我可以，说不定练着练着，就成了呢？”
“……罢了，良言难劝该死鬼，既然他如此执着，般般，去拿本真的书来。”妲己摇了摇头。
般般：“可是他这身根骨，真的浪费诶……”
“你不让他试试，他也照样会浪费。”妲己道，“让他试试，兴许就知道轻重，自己改主意了。”
般般鼓了鼓嘴，转身上山去了。没过多久，她就拿了本真的心经下来。
“喏，给你！”她把书塞进他的怀里，“你那本太过简单了，我这儿没有，但我看这本挺好的，适合天纵奇才修炼。”
清源犹豫了一下。
“怎么，还不喜欢啊？”
“不是。”他连忙道，“多谢二位相助，清源感念在心。
“走吧。”妲己最后看了他一眼，大约是在可惜他这身根骨，与般般离去了。
清源拿着新书，喜悦不已，当下就点燃火折子看了起来。
般般给他的这一本确实比他手上那本深奥不少，但只要熟悉了那些特定的称谓，就也不难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不过，明白是一回事，实践又是另一回事。
他坐在地上，准备先尝试一下。
般般回到狐貍洞里，一边往快煮干的锅里加水，一边道：“你说他怎么就那么犟呢？”
妲己道：“随他去吧。”
“第一次见到想当妖怪的凡人，都跟他说了，去修道或者修佛更好，他也不听。要是他肯去，肯定各家都抢着收他。”
“许久没有这样的根骨出现了，若是好好栽培，说不定就是下一个……”说到这里，妲己忽然直起了身子，若有所思道，“先前他为了父母，来问你借阴阳镜，那时我们以为他是妖，自然就想着那是他的养父母。但现在他是凡人，你说，那到底是他的亲生父母，还是养父母？”
“这很重要吗？反正都是……”般般突然顿住，看向妲己。
妲己也看着她。
般般张了张口，道：“娘亲，你活得比我久，像他那样的根骨，真的许久不见了吗？”
“……你说呢？”
般般砰地放下水壶：“不行，我得去问问，那个父母是不是他的亲生父母！”
她冲下山，却见清源不知为什么已经倒在了地上，旁边是她刚交给他的心经，书页还摊开着，显然是刚刚被翻过。
“怎么回事？”般般吓了一跳。
妲己迅速上前，检查了一下，道：“不要紧，只是修炼时暂时岔了路子，并无大碍。”
般般愕然：“他也太着急了吧？好歹等天亮了再练啊！”
她刚想上前唤醒他，却见他已自己睁开了眼睛。
繁星银河映入眼帘，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林声，冰雪丝丝缕缕的寒气沁入鼻尖。他已经有多久没有感知过这样的世界了呢？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他微微偏了偏头，看到了两个熟悉的人影。
“你，你没事吧？”般般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又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胸口的妖丹灼烫异常，正在提醒着他，刚刚以这具凡人之躯修炼那般强劲的妖法，只会越练越糟。
他的头也很疼，缓了好一会儿，才能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
妲己道：“你太过心急。”
他定定看着她，看了许久，久到妲己以为他真出什么问题了，他才低声开口：“是因我急着来见你。”
妲己一愣。
他伸出手，深深地注视着她：“是我，我回来了。”
他终于明白，在自己懵懂之时，为何会对她有着如此执着而强烈的情绪。
明明是不一样的脸，却有着熟悉的神态与口吻。而这个人，在不久之前，甚至还在称呼她为“妖主”。
她的眼瞳瞬间放大，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而她还没做出回应，般般就已经抖着嗓子道：“你……你说什么？”
他叹息一声：“我回来了，般般。”
般般扑了上来，握住他的手，道：“果然是你吗？……爹爹？”
杨戬恍惚了一下，千情万绪涌上心头，他看着般般微红的眼睛，喉头微哽，片刻才答道：“是我。”
般般简直说不出话来，眼中的泪意越积越多，终于啪嗒啪嗒掉了下来：“你终于……终于……回来了……”
“哭什么？这个人方才还不是这样，怎么会突然就转了性？”妲己一步一步走上前来，盯着杨戬，一字一顿道，“再说一遍，你是谁？”
他说：“我是杨戬。”
她咬着牙：“如何证明？”
他说：“你让我在人种袋里努力，我努力了。我现在回来见你了，你还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万千记忆涌入脑海。
弥勒佛曾说，人种袋能令人返璞归真，回退本源，焕然新生，抛却了修为、人脉、记忆等等外物，彻彻底底，从头再来。
他入人种袋时，神智尚且清醒，期间百般痛楚，不必多言。甚至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待了多久，等到再苏醒时，他已经成了一名被猎户夫妻收养的婴儿。
看来，他终究是幸运的，不仅没有折损在人种袋里，全须全尾地得到了新生，甚至还因为阴差阳错地修行了妖法，导致重启了被封印的记忆。
或许这就是弥勒佛所说的机缘。
妲己久久不语，只是紧紧地抿着唇，肩膀微微颤抖。她用力地闭了下眼，复又睁开。
她早就说过，不会为了他掉泪的。
般般又对着杨戬哭了一会儿，才哽咽道：“不是说人种袋里会消除记忆吗？爹爹你怎么又突然恢复了？还有你的脸，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的脸，是因为吞食了妖丹才生变的。至于记忆……”他自己也颇为无奈地笑了一下，“还得多谢你新给我的那本心经，若不是我试着练了一下，也不会像弥勒佛说的那样，入了修行，才有可能重启记忆。”
般般连声道：“那就行，那就行……”说着她又委屈起来，“爹爹你不知道，我之前找了你好久，但一直找不到，还有哮天犬，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你可别觉得你人都站我面前了，我怎么还没认出来，那还不是因为你完全变了个样子，一开始又以为你是妖，所以才没往那方面想嘛！你看今日我和娘亲回去仔细一想，觉得不对，这不就追过来了吗！”
杨戬揉了揉她的脑袋，安抚道：“辛苦你们了，都是我的错。”
妲己硬邦邦道：“妖丹还要吗？”
“当然不要啊！”般般说。
杨戬望着妲己，笑了笑：“你之前说把人变成妖，是做不到的事情。是真做不到，还是当时在搪塞我？若只是搪塞我的话，其实也不是不行。”
妲己道：“就算真的能做到，我也看不惯般般对着这么一张脸叫爹——你给我坐下！”
杨戬听话地坐下了。
妲己皱着眉头，伸出手，按住他的胸口。
般般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一道白光渐渐从杨戬胸腔中亮起。
妲己道：“妖丹在你体内滞留了太久，强行分离，会很疼。”
杨戬道：“无妨。”
仿佛是黏连着血肉似的，白光在他的胸腔内来回振荡了几下，才顺着妲己指尖的方向，缓慢上升。
它穿过他的喉咙，从他口中脱出，最后掉落在了地上。
杨戬猛地咳出一口血来，擦了擦嘴角，道：“其实还好，不如在弱海里和在人种袋里时疼。”
妲己擡起脚，碾碎了那颗妖丹：“你就继续这样吧。”
“我说的是真话。”杨戬真心实意地说，“我真的不骗你了。”
般般蹲下/身，认真地看着杨戬的脸，直到他的脸一点一点恢复原状，她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杨戬笑道：“是嫌弃我？”
般般嘀咕：“确实是这个比较顺眼。”她又看了看杨戬的额头，问道，“爹爹，你这个天眼还能用吗？”
杨戬摸了摸天眼，道：“原先我没有记忆的时候，我和父母一直都以为它是个胎里的疤，从来没睁开过。”
“啊？那现在呢？”
杨戬试了一下，摇摇头。
般般失落道：“那怎么办？不是说会回退本源吗？原来的天眼不是好好的吗？”
“大约是连同修为一起被封印住了。”杨戬轻叹一口气，“没关系，现在能这样，已经很好了，至于修为能不能找回来，按弥勒佛的意思，再看机缘吧。”
身体里没了妖丹，顿觉轻松许多。杨戬站起来，抖了两下衣角上的雪，忽听般般尖叫一声：“我又忘了我的锅！”
杨戬：“什么锅？”
妲己哼笑一声：“她煮了拨霞供，让我陪她吃，这会儿也不知道锅烧干了没有。”
般般刚想窜出去，又想起杨戬现在还不会法术，只能火急火燎一并将他拉上了云头，往狐貍洞冲去。
锅果然烧干了。
般般惨叫一声，扒拉着锅底已经板结的黑灰，道：“我还没吃完啊！”她转头看向杨戬，“爹，你饿吗？”
杨戬：“嗯……饿了。”
般般：“好！我这就去清洗一下，我们再开一锅！”说罢，她就端着锅子匆匆跑了。
妲己看着她的背影，道：“辟谷对她来说，好像一点用也没有……”
话音未落，一双手臂便从后面拥了上来。
是他紧紧抱住了她。
她听见他的声音从耳后响起：“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她顿了一下，方道：“很好啊。你也看到了，人间建了新朝，妖界也没那么多事情要忙，我时常出去走走，过得很开心。连般般都抱怨我，说我当了甩手掌柜。”
“你说过，等我死了，就去把我真君府的财产挖回来，你挖了吗？”
“你这不是还没死吗。”妲己道，“本来想着，等你彻底没希望了再说的。”
杨戬道：“那我现在去把它们拿出来，给你行吗？”
“我不缺你那点东西。”
“就当是我从你这里买一个机会。”杨戬微微一叹，“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如今我一身轻松，你想怎么样，我都可以。还是你想再听我解释同心契的事情？或者别的什么……”
“不用。”她轻声道，“过去的事情，我都已了解得很清楚，不必再提了。”
他进了人种袋之后，她曾随般般一起去看过玉鼎真人，又与玉鼎真人促膝长谈了很久。同心契的事情其实她早就已经有数，只是她没想过天釜山上也曾留下过他的招魂聚魂阵。
但那些已经都是过去，也谈不上成为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原因。
大劫的结束，杨戬的离去，就像是给所有的故事都画上了最后的终点。一个旧的时代落幕，而一个新的时代也总要开启。她不能总困在桎梏里。
这也是她后来经常出去游山玩水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