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4章 夜梦断龙(2 / 2)
母亲得知后,没有立刻反对,而是带着他走了三十多个牧民的毡房。白天,她帮牧民修补破损的毡房,帮着挤奶、喂羊;晚上,她坐在篝火旁,听牧民诉说旱情下的难处,用炭笔在羊皮卷上一一记下:“阿古拉家,剩羊三只,牛一头,孩子四个;其其格家,无牛,羊两只,老人卧病……”
那些日子,母亲每天只睡两个时辰,眼睛里布满血丝,却依旧精神矍铄。她对萧虎说:“你看这些牧民,他们怕的不是长生天,是饿肚子;他们敬的不是长老,是能让他们活下去的希望。权柄若不能给他们希望,再大的威吓也没用。”
部落大会上,母亲将记满牧民困境的羊皮卷摊在众人面前,乌力吉长老拍着胸脯说:“这是长生天的旨意,违逆者必遭天谴!”母亲却指着羊皮卷反问:“长生天若真有旨意,会让阿古拉家的孩子饿死吗?会让其其格家的老人无药可医吗?你口中的旨意,是长生天的话,还是你自己的贪心?”
她话音刚落,牧民们纷纷附和。乌力吉长老面色煞白,再也说不出话来。最终,献祭的事不了了之,母亲却让人把部落储备的粮食分给了最困难的牧民,又带着大家打井抗旱。那年秋天,虽收成不好,却没有一户牧民饿死。母亲说:“这就是权柄的用处——不是装神弄鬼吓唬人,是实实在在帮人。”
萧虎从行囊深处取出一个木盒,打开来,里面是一本用牛皮纸绘制的《虎首刀谱》,每一页都画着挥刀、收刀的招式,旁侧是母亲的批注。这是母亲临终前交给她的,说“刀谱不是用来杀人的,是用来明心的”。
他翻开刀谱第一页,画的是“立刀式”——刀刃向下,刀柄竖直,批注写道:“立刀如立心,心正刀才正。握刀时先问自己:这一刀下去,是护民还是害民?”第二页是“横刀式”,刀刃横平,批注:“横刀如横界,界清则无争。掌权时要划清底线: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百姓的生计就是底线。”
翻到最后一页,画的是“收刀式”,刀刃入鞘,刀柄朝外,批注最长:“收刀如收心,功成不居傲。权柄是借百姓的手递过来的,用完了要还回去——还到百姓的安稳日子里,还到草原的安宁牧场里。若把权柄当自己的私产,早晚要被权柄反噬,像那被绳索缠死的狂龙。”
萧虎想起母亲教他练刀的日子。那时他总想着练“劈山式”“斩马式”这些威猛的招式,母亲却只让他练“立刀式”“收刀式”。他不解,母亲说:“威猛的招式能斩敌,却不能斩贪;简单的招式能明心,心明了,权就不会偏。”如今再看刀谱,每一个招式都不是武功,是权道——是母亲用一辈子的实务,写就的“护民权经”。
烛火重新点燃,照亮了案上的纸笔。萧虎拿起笔,在《草原治要》的“权之约束”篇后,续写母亲未竟的实务心得。他写道:“治西域如治草原,民心是根,约束是干。神权若能劝善济贫,便与之同力;若借神名敛财害民,便以律法裁之。王权若能轻徭薄赋,便辅之推行;若凭王权横征暴敛,便以民心纠之。”
他想起母亲处理部落宗教纠纷的事。那年部落里来了个自称“先知”的游方僧人,说能“治病消灾”,却要牧民捐出全部积蓄。母亲没有驱赶僧人,而是让他给卧病的老人治病。僧人治不好,又说“老人罪孽深重”,母亲便让部落的医官治好老人,对牧民说:“能治病的是草药和医官,不是空口的‘先知’;能消灾的是安稳的日子,不是虚假的‘神意’。”
那段往事,成了他续写心得的注脚:“宗教之要在劝善,不在惑众;神权之度在辅民,不在压民。若宗教背离劝善之本,神权脱离辅民之度,便不是真宗教、真神权,是借壳的虚妄,当如母亲斩绳索般断之。”
写罢,他将《草原治要》与《虎首刀谱》并排放置,又将虎纹牌压在上面。三样东西,都是母亲留下的念想,也是母亲留下的权道。窗外的天色渐亮,驿馆的院子里已有了动静,萧虎却浑然不觉——他的心思,全沉浸在母亲的教诲里,沉浸在如何将这“护民权道”,用到与基辅的交往中,用到给中枢的策论里。
萧虎铺开特制的麻纸,开始撰写给中枢的策论。开篇没有引经据典,只写了母亲的一句话:“先母萧氏尝言:‘权如刀,握刀者当记,刀背要护民,刀刃要斩恶,刀鞘要藏拙——护民不张扬,斩恶不犹豫,藏拙不贪功。’臣西使基辅,观当地神权与王权之状,深觉先母之言,可作西域交往之圭臬。”
策论里,他没有提与尼古拉的“龙虎之辩”,只以母亲处理部落纠纷的实务为例,提出四条对策:其一,“以民生辨神权”——凡宗教活动能济贫救灾、助民生产的,中枢可提供支持;凡借宗教之名敛财、阻民生计的,严令禁止。其二,“以民心监王权”——建议基辅领主仿中都设“民生簿”,牧民可记政令利弊,每季度由中枢商队与当地长老共同核验。其三,“以实务定协同”——与教会、领主的合作,皆以“护民”为前提,如教会组织春耕便助其种子,领主减免商税便保其商路。其四,“以约束防失控”——无论神权、王权,若有损害民生之举,先劝诫,再以律法裁处,如母亲当年罢免乌力吉长老般,不姑息,不极端。
每一条对策后,都附着母亲的实务案例:写“以民生辨神权”,便附乌力吉长老借神意敛财之事;写“以民心监王权”,便附乃蛮部牧场纠纷的处理经过。他写道:“先母治草原,未尝言‘神’‘王’之尊卑,只言‘民’之冷暖。臣愚以为,与西域交往,亦当如此——不必争‘龙上虎下’,只问‘民安与否’;不必论‘神权王权’,只看‘实务如何’。”
策论写罢,萧虎通读一遍,泪水忽然模糊了视线。他仿佛看到母亲坐在案前,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地教他写字,说:“字要写正,心要摆正;文要务实,事要做实。给中枢的策论,不是邀功的文书,是给牧民求安稳的凭证。”
深夜的驿馆,万籁俱寂。萧虎从木盒中取出那把虎首刀,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虎头的眼睛仿佛活了过来,像是母亲在凝视着他。他握住刀柄,摆出母亲教他的“立刀式”,刀刃向下,正对案上的策论。
“母亲,”他轻声道,“您教我的权道,我记住了;您留下的刀,我握紧了;您想护的民,我会护好。基辅的神权王权,我不会让它们变成缠民的绳索;西域的商路民生,我会让它们像草原的牧草一样,安稳生长。”
刀身在月光下轻轻颤动,发出细微的嗡鸣,像是母亲的回应。萧虎想起母亲临终前的样子,她躺在毡房里,握着他的手,指着窗外的草原说:“你看那草原,不管刮多大的风,下多大的雨,根扎得深的牧草,总能活下来。权柄也一样,根扎在民心里,就不怕任何风浪——哪怕是‘天主龙’‘地王虎’的虚名,也吹不倒、压不垮。”
他将虎首刀轻轻入鞘,把策论、《草原治要》《虎首刀谱》与虎纹牌叠放在一起。月光透过窗棂,洒在这些东西上,像是给它们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晕。萧虎知道,母亲没有离开——她在虎纹牌的刀痕里,在《草原治要》的批注里,在虎首刀的嗡鸣里,在他“护民为本”的初心。
窗外的教堂钟声响起,与草原上的晨鸟鸣和在一起,像一首安宁的歌谣。萧虎站在案前,望着东方的曙光,心中无比坚定:他会带着母亲的教诲,带着这把虎首刀,把“护民权道”,从漠南草原,带到基辅城邦,带到中都中枢,带到每一寸他能触及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