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4章 稚儿抱母焚房下,犹听缇骑唱凯还(2 / 2)
"不敬?"赵谦抓起块冰砣狠狠砸在城砖上,冰碴子溅了周昂一脸,"等城破了,北元的人会把孔圣人的牌位当柴烧!你现在跟我讲大不敬?"他指着城下那片暗红的篝火,"看见没?也先昨晚杀了匹骆驼,就在城下烤着吃,香气飘了半座城——咱们的士兵在啃马骨上的冰碴子!"
拆文庙的动静比拆民房时更静。负责拆门板的士兵都是本地人,小时候在文庙读过书的,此刻握着斧头的手直打颤。偏殿的门板上还留着永熙帝题的"兴邦"二字,被雪浸得发黑,斧头砍下去时,木屑混着冰渣子飞起来,像在淌血。
有个老秀才突然从人群里冲出来,抱着门板哭:"这是洪武年的松木,浸过桐油的,能挡百年风雪...你们不能拆啊!"他的胡子上挂满冰珠,"我愿把藏书烧了取暖,求你们留着这门板!"
赵谦别过脸去。他认得这老秀才,去年还给他送过儿子的阵亡通知书,那孩子是武举人,死在阳和卫的缺口处。"烧书吧。"他的声音轻得像雪,"让小四给你找个大盆,慢慢烧,能暖些时候。"
老秀才的藏书烧了整整一个时辰。线装书在火盆里蜷成黑蝴蝶,灰烬被风卷着飘上城头,像群失了魂的蝶。有士兵蹲在火盆边烤手,忽然指着书页的残片哭:"这是《孙子兵法》...我爹当年教我认过这几个字。"
黄昏时,北元又开始攻城。这次他们没射箭,而是把冻硬的尸体往城下堆,想踩着尸山爬上来。那些尸体大多是前几日冻死的大同卫士兵,北元兵用长矛挑着,像挂着的破麻袋。
"开弓!"赵谦吼道,喉咙里像塞着冰碴子。可弓弦早就冻硬了,拉到一半就"嘣"地断了,断弦弹在士兵手背上,立刻肿起道红痕。"用石头砸!"周昂拖着断腿撞过来,把怀里的断枪扔下去,"砸死一个够本,砸死两个赚一个!"
石头在雪地里滚出老远,没砸到北元兵,倒惊起几只秃鹫。它们落在不远处的尸堆上,啄食时发出的声响,在寂静的雪地里格外刺耳。有个年轻士兵突然呕吐起来,吐的全是绿水,那是今早喝的雪水混着点麸皮。
入夜后,城上传来奇怪的味道。赵谦循着味找过去,发现是东角楼的几个士兵在烧自己的破袄。棉花早就板结了,烧起来黑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却没多少热气。"烧着暖和些。"一个士兵咧嘴笑,露出冻裂的嘴唇,"总比冻成冰坨子强。"
赵谦摸了摸自己的棉袄,里面的棉絮早就成了硬块,像裹着层冰。他想起李谟派来的缇骑,那些人穿的貂皮袄,毛亮得能照见人影,临走时还嫌大同卫的驿馆冷,要了三个炭盆。
"将军,玄夜卫的人来了。"小四突然跑过来,声音里带着惊惶,"在南门,说是...说是来查'通敌'的。"
赵谦的心猛地沉下去。玄夜卫是天子亲军,此刻来查通敌,分明是李谟要动手了。他跟着小四往南门走,雪地里的脚印很快被新雪盖住,像从未有人走过。
玄夜卫的千户坐在临时搭的棚子里,面前摆着个炭盆,火苗舔着铜盆,映得他脸上的刀疤发红。"赵总兵。"千户呷了口热茶,蒸汽模糊了他的眼,"有人奏报,说你私通北元,故意放缓守城——这可是灭门的罪。"
"证据呢?"赵谦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发白。
千户从怀里掏出张纸,上面是赵谦前几日写的求援信,只是"急如星火"四个字被改成了"缓不济事"。"这是从北元营帐里搜出来的。"千户笑了笑,刀疤在脸上扯出道狰狞的痕,"李千户(指李谟)说,单凭这封信,就够你死三回了。"
赵谦突然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在脸上冻成冰珠。"好个李谟。"他指着城外,"北元在堆尸攻城,大同卫在拆文庙取暖,你们却在查通敌——好,真好!"
千户的脸沉了下来:"赵总兵,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拍了拍手,棚外走进两个缇骑,手里拿着镣铐,镣铐上的冰碴子叮当作响。
"等等。"赵谦突然按住棚柱,柱上的冰壳被他按得簌簌掉,"让我再守最后一夜。"他望着城外的篝火,"明早...明早你们再锁我走。"
千户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准了。反正...也不差这一夜。"
那一夜,大同卫的哭声停了。不是不绝望,是连哭的力气都没了。赵谦坐在西墙的缺口处,怀里揣着那只没织完的袜子,听着北元的歌声越来越近。雪落在他的发上,很快积了层白,像给活人戴了顶孝帽。
天快亮时,周昂拖着断腿挪过来,递给赵谦块冻硬的麦饼:"老秀才藏的,说...说给将军留着。"他的断腿已经发黑,肿得像根紫萝卜,"我刚才去看了,南墙又冻裂了道缝,能塞进三个手指头..."
赵谦接过麦饼,饼硬得像块石头。他突然想起元兴帝北征时的故事,说那位皇帝在雪地露营,跟士兵分食一块干饼,饼上的牙印现在还留在博物馆里。
"周昂。"赵谦把麦饼掰成两半,递给他一半,"嚼不动就含着,能有点滋味。"
周昂含着麦饼,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在雪地里砸出个小坑。"将军,援军...真的不会来了吗?"
赵谦望着京师的方向,那里的雪应该也下得很大,大到能盖住所有的冤屈。"会来的。"他咬了口麦饼,硌得牙疼,"等雪化了,就来了。"
可雪还在下,下得越来越大,把大同卫的城楼、文庙、尸堆,都盖成了白茫茫一片,像从未有过人间烟火。
片尾
《大吴史?灾异志》载:"德佑十三年冬,大同卫大雪四十日,寒甚。边军拆民居百七十三间,军民冻死者合计三千七百余人,尸积于道,至次年春始化。风宪司查得,镇刑司早在十月便截获冬衣三万件,匿于居庸关仓库,后转售与蒙古部落,得银五千两,分润者上至李嵩,下至驿卒王顺。然结案时,仅斩顺一人,余者皆以'不知情'论。"
卷尾
边军拆屋御寒,非赵谦之暴,实乃中枢之虐。永熙帝《军卫法》明定"军属宅地,非军功不得夺",至德佑间,李嵩等竟以"坚壁清野"为名,纵缇骑夺民宅、匿冬衣,视军属如草芥,待边军若猪狗。此非天灾,实乃人祸——祸在权臣视边镇为私产,祸在特务以人命为筹码,祸在帝王惑于谗言而不察。
周昂之怒,非为护一宅之私,实为护"军功不欺"之信;老妪之死,非为守片瓦之安,实为守"朝廷不负"之诺。然当信诺被碾碎,连御寒的门板都成了奢望时,边军之绝望,已非刀剑能解,乃民心之溃也。
史官曰:"大同之哭,哭的不是风雪,是寒彻骨髓的失望。夫军民相护,犹鱼水相依,拆民房以卫城,是竭泽而渔;匿冬衣以谋利,是饮鸩止渴。德佑之季,边镇之弊已深,非一人一役能救,盖因'忠勇'二字,早被权欲冻成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