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1章 谁识君王宴罢后,案头犹压岳侯功。(2 / 2)
谢渊盯着那纸包,像盯着团烧得正旺的火。他想起周铁山的血书,想起王忠临死前的呼喊,突然笑出声,笑声在空荡的回廊里撞来撞去:\"李嵩,你到底想干什么?\"
\"很简单,\"李嵩的手指在纸包上轻轻一点,麻纸发出细碎的响声,\"明日早朝,你与我一同奏请'暂调岳峰回京',让赵能去宣府卫。\"他凑近半步,雪落在两人的肩头,\"事后,镇刑司扣粮的事,我可以当没发生过。古北驿的驿丞,我已经让人'送'去孝陵种菜了,死无对证。\"
回廊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昏黄的光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影。谢渊望着漫天飞雪,雪花落在他的眉峰上,瞬间融成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像无声的泪。他突然想起十年前,岳峰在雁门关的城楼上说的话:\"当官的,总得对得起脚下的土地,对得起袍泽的血。\"转身时,袍角扫过李嵩的手,带起一阵寒风:\"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李嵩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突然将油纸包扔进雪堆。麻纸很快被冻住,那些伪造的蒙古文在雪光里模糊不清。他弯腰捡起块冰,攥在手心,直到刺骨的寒意浸进肉里——谢渊不肯低头,那就只能让他彻底趴下。
萧桓在暖阁翻着岳峰的卷宗,从百户到总兵,厚厚一叠,每一页都沾着边地的砂。其中有元兴帝亲批的\"勇\"字嘉奖,有永熙帝赏赐的\"戍边楷模\"匾额拓片,还有去年冬,岳峰求发冬衣的奏疏,上面批着\"着镇刑司办理\"——正是李谟的笔迹。
\"李德全,\"皇帝突然开口,炭火盆里的银骨炭发出细碎的爆裂声,\"你说岳峰会不会反?\"
李德全正往茶盏里添雪水,闻言手一抖:\"陛下圣明,岳峰若想反,何必等到现在?只是......\"他压低声音,\"老奴听说,宣府卫的士兵只认岳峰的令,不认朝廷的旨,这可不是好事。\"
萧桓望着窗外的雪,那雪落在元兴帝手植的柏树上,积了厚厚一层。他想起小时候,泰昌帝抱着他在树下说:\"治天下,就像养这棵树,既得防着虫蛀,又不能伤了根。\"此刻的岳峰,到底是虫,还是根?
次日早朝,李嵩果然联合三位尚书上奏:\"宣府卫亟需整顿,恳请陛下调岳峰回京述职,另择良将镇守。\"
谢渊出列时,朝服上还带着未化的雪:\"陛下,万万不可!\"他举起那份玄夜卫密报,\"镇刑司扣粮在前,构陷在后,就是想逼走岳峰,让北元有机可乘!\"
镇刑司指挥使李谟突然出列,玄色蟒袍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谢尚书说镇刑司构陷,可有证据?\"他拍了拍手,两名缇骑押着个披枷的汉子上殿,\"这是从宣府卫抓的逃兵,说岳峰让他私带书信给北元,被我们截获了。\"
那汉子跪在地上,棉衣上的破洞露出冻青的皮肉:\"是...是岳总兵让我去的,说...说只要北元退兵,就...就送他们粮草...\"
谢渊的血瞬间冲上头顶:\"你胡说!这汉子分明是镇刑司的缇骑假扮的,他耳后有块胎记,去年在大同卫见过!\"
萧桓看着殿上争执的群臣,突然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想起岳峰十年前在雁门关的请战书,字迹苍劲如松;想起李嵩呈上来的\"书信残片\",墨迹新得发亮;想起谢渊雪夜跪宫门时,额头的血混着雪水......
\"够了!\"他猛地拍案,龙椅扶手的雕花硌得掌心生疼,\"宣府卫的事,朕自有决断。\"他看向李德全,\"传旨,让岳峰将宣府卫军务暂交副将,即刻回京述职。\"
谢渊还想争辩,却被萧桓的眼神制止:\"谢尚书,朕知道你忧心边事,但岳峰是否清白,总得让他回来对质。\"
李嵩嘴角的笑意藏不住,朝李谟递了个眼色——只要岳峰离开宣府卫,剩下的事,镇刑司有的是办法。
散朝后,谢渊在金水桥拦住李嵩的轿子。雪水从桥栏滴落,在他靴底积成小水洼:\"李嵩,你赢了一步,但别太得意。\"他从袖中摸出块玄夜卫的腰牌,上面刻着\"密\"字暗纹,\"玄夜卫的弟兄已经去宣府卫了,他们会把镇刑司扣粮的证据带回来。\"
轿帘后的李嵩轻笑:\"带回来又如何?圣上现在信的是'换帅安边',不是'追查旧账'。\"轿夫抬起轿子时,他突然掀开帘角,\"谢大人,还记得十年前被你参倒的户部尚书吗?他也是太相信'证据'。\"
谢渊望着轿子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胸口发闷。十年前那位尚书被镇刑司构陷,抄家时发现的\"罪证\",后来才知是伪造的,可那时人已经死在诏狱署了。
宣府卫的急报送到岳峰手里时,他正在城楼上巡视。密信是玄夜卫的线人送来的,说\"圣上召你回京,李嵩在京师布了天罗地网\"。旁边的亲随周平急得直搓手:\"将军,不能回去啊!这一去就是龙潭虎穴!\"
岳峰将密信凑到火盆边,火苗舔着纸页,很快蜷成灰烬。他望着城下连绵的营帐,北元的夜狼将军虽退了三十里,却像头蓄势待发的狼。\"我若不回,\"他的声音比城砖还冷,\"就坐实了'拥兵自雄'的罪名,让李嵩的奸计得逞。\"
周平突然跪在雪地里:\"那也不能去送死!大同卫的弟兄白死了吗?您忘了周铁山的血书?\"
岳峰伸手扶起他时,指腹触到亲随冻裂的手。他想起十年前刚到宣府卫,周平还是个小兵,现在脸上已经刻满风霜。\"告诉弟兄们,\"他转身走向帅帐,雪在靴底发出咯吱的响,\"我走后,守好城门,等我回来。\"
帐外的风卷着雪,像在哭,又像在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片尾
《大吴史?本纪》载:\"德佑十四年二月初一,岳峰离宣府卫赴京,行至居庸关时,为镇刑司缇骑所阻,称'有旨,岳峰涉嫌通敌,暂押诏狱署'。谢渊在朝堂力谏,被斥'结党营私',贬为山西参政。\"
卷尾
宫宴上的沉默,比刀枪更伤人。萧桓的犹豫,不是看不清忠奸,而是在\"防边将\"与\"防权臣\"的权衡里,选择了最稳妥的路——却不知稳妥之下,藏着边军的白骨与忠良的血泪。
李嵩的步步紧逼,借的是\"君疑\"的东风;谢渊的据理力争,守的是\"良知\"的底线;岳峰的慨然赴京,赌的是\"圣明\"的可能。可在专制的棋局里,良知抵不过权术,忠诚敌不过猜忌,最终只能落得\"缇骑押途,忠臣遭贬\"的结局。
居庸关的雪,那年比往年来得更早。岳峰被押解入关时,城楼上的戍卒认出他,偷偷扔下块冻硬的麦饼,饼里夹着张纸条:\"将军,我们等你回来。\"这纸条后来被镇刑司搜出,成了\"岳峰勾结边卒\"的罪证——世间的公道,有时就藏在块麦饼里,却终究敌不过绣着金线的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