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8章 朝堂犹有谗夫语,关塞长留忠魂名(2 / 2)
夜宿驿站时,谢渊在灯下翻看岳峰的旧案宗。镇刑司的卷宗里,\"通敌\"二字被朱笔圈了又圈,却在页脚发现一行小字,是岳峰亲笔:\"阳和口粮册在东厢房第三砖下\"——正是李谟扣粮的铁证。他突然将卷宗塞进棺内:\"将军,您要的清白,我们带您亲自去取。\"
萧桓带着周显等十数人迎至驿外,远远看见护柩队伍举的白幡,上面\"岳\"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灵柩抬下马车时,他注意到棺底的血痕拖了长长的印子,像一条从大同延绵至京城的血路。
\"陛下,\"谢渊跪地呈上护心镜残片,\"岳将军只剩这些了。\"萧桓接过残片,指腹抚过\"吴\"字的刻痕,突然想起德佑十二年,岳峰在朝堂上举着空粮袋哭谏,那时自己还嫌他\"失边将体统\"。此刻残片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倒比当年那袋空粮更重。
有随驾的礼部官员小声提醒:\"按制,四品官丧不得用香樟棺,更无帝迎之礼。\"萧桓突然转身,御袍下摆扫过对方的官帽:\"岳将军以血肉护万里疆土,朕用什么规格葬他,都嫌轻了!\"说罢解下御袍,亲自覆在棺上,龙纹与棺上的血痕重叠,像极了岳峰战旗上的\"吴\"字。
街两旁挤满了百姓,有大同逃难来的妇人,捧着岳峰当年分的救命粮;有玄夜卫旧卒,举着当年与岳峰同守边关的旧矛。镇刑司旧吏在人群后窃窃私语,说\"亡人入京晦气\",却被个瞎眼老兵听见,摸索着上前啐了一口:\"岳将军的血护着你们安稳,你们倒嫌他晦气?\"
灵柩行至棋盘街,突然停下——察奸司侍郎王显带着百余名衙役,举着\"循制办丧\"的牌子拦路。\"陛下,\"王显跪地高喊,\"岳峰案未结,擅自归葬恐乱国法!\"萧桓正欲开口,周显突然从棺侧取出一物,是从岳峰残骨旁发现的镇刑司腰牌,\"王大人认得这个吗?您亲批的'通敌'文书,就夹在这牌后面。\"
王显脸色骤变,百姓突然欢呼起来,有人开始往棺上撒纸钱,纸钱混着秋日的落叶,在灵柩周围旋成一个圈,像无数双手在托着棺木前行。
户部尚书捏着账簿奏:\"国库空虚,葬礼当从简。\"话未毕,谢渊突然将岳峰的断矛残片掷于丹墀,矛头在金砖上撞出火星:\"大人可知这矛尖挑过多少胡虏?可知岳将军用它换了多少百姓性命?\"
萧桓看着阶下争论的群臣,突然想起昨日护棺时,听见棺内似有轻响——周显说那是骨片相触,像岳峰在叹息。\"朕意已决,\"他拍案而起,\"岳峰追赠镇国将军,按一品礼葬,入忠烈祠首位。\"目光扫过镇刑司旧吏聚集的班次,\"谁再阻挠,以同谋论处。\"
退朝后,他独自留在文华殿,对着岳峰的血书发呆。血书\"李谟账册在东瓮城\"的字迹旁,有个小小的指痕,是岳峰临死前反复摩挲的地方。萧桓突然用朱笔在旁边补了\"朕已知\"三字,墨汁晕开时,竟与血痕融成一片。
王三带着幸存的弟兄,用从大同带来的城砖,在祠前铺了条小路。每块砖都刻着\"吴\"字,与岳峰钟楼刻字一般大小。谢渊亲自为灵柩换衣——取出的残骨中,发现一截指骨特别粗壮,周显验后说:\"这是常握刀的指骨,必是岳将军刻'镇刑司郑屠'时用力过猛所致。\"
镇刑司旧吏送来祭品,却在酒坛底藏了张字条,写\"速焚尸灭迹\"。被玄夜卫搜出时,王三突然将酒坛砸在地上,酒液混着碎瓷溅向那些人:\"你们配给岳将军敬酒吗?\"谢渊按住他的肩,指着灵柩:\"将军不会与他们计较,我们只需让他看清楚,奸佞终会伏法。\"
萧桓亲自撰写墓志铭,写到\"巷战三日,身被七创\"时,笔突然掉在纸上,墨团晕成一个血状的圆。他想起谢渊奏报里的细节:岳峰的牙齿都咬碎了,想必是剧痛难忍时咬的。
周显突然呈上密报,说郑屠在诏狱里仍喊\"岳峰通敌铁证如山\",还说有岳峰\"私通北元\"的书信。萧桓冷笑一声:\"带他来忠烈祠,让他对着岳将军的灵柩说。\"郑屠被押来时,看见棺上的御袍,突然瘫软在地——那御袍的龙纹,与他伪造的书信上的\"吴\"字笔迹,竟是岳峰生前最厌恶的。
张老栓带着大同百姓,捧着新米和酒,跪在祠前。老人从怀里掏出块布,里面包着半粒麦种——是岳峰当年分给他的,说\"种下它,就有盼头\"。\"岳将军,\"他将麦种撒在灵前,\"您看,今年收成好了,您却看不到了。\"
萧桓站在廊下,听着百姓的哭祭,突然问周显:\"朕是不是真的错得太多?\"周显指着祠外的\"吴\"字砖路:\"陛下现在扶棺,百姓记着;若再迟疑,才是真的错。\"远处传来钟声,是忠烈祠的暮钟,敲了七下——岳峰享年三十七岁,恰合七声。
萧桓亲自执绋,走在送葬队伍最前。御袍的下摆扫过\"吴\"字砖路,每一步都踩在刻痕上,像在回应岳峰的忠魂。护柩的士兵个个带伤,王三的断臂用布带系着,仍紧紧抓着灵柩的扶手。
队伍行至安定门,遇见个白发老妪,捧着件打满补丁的旧甲——是岳峰初任百户时穿的,她是当年阳和口被岳峰救下的民妇。\"将军,\"老妪摸着棺木,\"您说过'甲旧了,只要心不旧就好',您的心,比新甲还亮呢。\"
下葬时,萧桓亲手将那半块\"吴\"字砖放进墓坑。砖面与岳峰的残骨相触,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极了当年岳峰在朝堂上,用砖拍案谏言的声音。
片尾
夕阳把萧桓的影子拉得很长,与岳峰墓前的石人石马重叠。他摘下腰间玉佩,放在墓碑前——那是元兴帝赐的,刻着\"守土\"二字,如今转赠岳峰,倒比戴在自己身上更合宜。
谢渊带着士兵在墓周值宿,王三用断砖在碑后刻了行小字:\"弟兄们都在。\"夜风拂过,祠前的\"吴\"字砖路发出轻响,像无数人在低声应和。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了七下,与昨日暮钟同数。
有玄夜卫卒说,看见墓顶的草叶上,凝着水珠在月光下闪,像极了岳峰护心镜上的光。周显却说,那是陛下的泪,滴在砖上,与岳将军的血,终于融在了一处。
卷尾
《大吴史?岳峰传》载:\"峰葬后三月,萧桓命人将镇刑司查抄的贪腐银,熔铸成'忠'字碑,立于墓前。碑阴刻峰生平事,每字皆以朱砂填之,取'血书'之意。\"
《吴伦汇编》记:\"自岳峰葬后,边将奏事必附'军民疾苦录',帝亲阅不辍。德佑十五年春,大同卫士民自发于西城楼旧址,建'岳公祠',香火至今不绝。\"
龙袍覆棺车辚辚,帝亲执绋送归尘。砖痕浸血犹存\"吴\",镜锈凝忠未灭\"真\"。百里哭声随日落,千年碑字伴月新。莫教史册轻翻过,记取边关有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