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3章 江南水患千村哭,夜叩丹心托旧人(1 / 2)
卷首语
《大吴通鉴?宗室纪》载:“天德,昌顺郡王萧栎(前成武皇帝)自宫归邸,暮色覆朱漆门。栎解石青郡王常服,易素布便袍——布为府中织娘所纺,无纹仅蔽体——独倚院石凳,对粗瓷粥碗思朝局。栎明己‘无兵柄、无印信、无政枢之权’,且身负‘逊帝’之名,为玄夜卫密察之对象,党争漩涡绝不可涉;念妻儿随己自皇宫徙郡邸,弃锦衣耐粗食,今方得安,绝不肯因贸然之举累其遭‘前朝余孽’之祸;又思‘宗室当补社稷’,遂谋借旧部传信、旧档析情之法,于京城府中察江南民生,为百姓纾困,不敢萌‘南巡’之念——逊帝身份敏感,离京即涉‘异动’,唯守邸谋实,方为安途。”郡王府的暮色裹着素布便袍,粗瓷粥碗映着权衡眸光,萧栎的每一念,皆是天德朝“逊帝宗室”于帝权下求存的清醒注脚,无半分越界之思,唯存济世之诚。
朱门酒暖飘香雾,寒院菜残倚石根。
粗瓷映我孤臣影,旧账藏他济世恩。
避党非因贪宅暖,凭书只为解民昏。
江南水患千村哭,夜叩丹心托旧人。
不慕朱门争寸土,只忧寒户绝炊烟。
待得漕粮通楚地,方知隐忍胜高论。
萧栎回到郡王府时,暮色已将朱漆大门染成深褐。玄夜卫北司的探子虽未露面,他却能察觉院墙外那道若有若无的目光——自他逊位后,这道“监控之影”便从未消失,“逊帝”二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连踏出府门半步,都需提前向内务府报备,更遑论“南巡巡查封地”。
管家接过他的石青色郡王常服,递上素布便袍——布面是府中织娘所纺,针脚虽匀却无半分花纹,与宫中龙袍的精致判若云泥。他换上便袍时,指尖触到衣襟内侧的补丁,那是妻子苏氏亲手缝补的,针脚细密,藏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安稳。“今日玄夜卫的周显大人派人来,说‘近日府中若有外客,需先报北司’。”管家轻声禀报,语气带着担忧,“是怕……”
“是怕我与旧部私通,涉‘异动’之嫌。”萧栎打断他,语气平静却难掩涩意。他走到院中的青石凳坐下,管家端来一碗温粥,粗瓷碗沿留着烧制的细痕,粥里飘着三两片自种青菜——这便是他如今的日常,朴素到近乎寒酸,却比“成武皇帝”的虚名更让他安心。
低头看着粥碗中自己的倒影,鬓角银丝清晰可见。早朝时石崇那句“殿下在复辟中定出了不少力”又浮上心头,像根细针扎在“逊帝”的痛点上。他想起《大吴宗室礼制》中“逊帝宗室非诏不得离京,非诏不得与地方官往来”的铁规,再摸了摸腰间萧桓所赐的玉扣——那是“安抚”的信物,绝非“授权”的凭证。“若真敢提‘南巡’,明日怕是就有诏狱署的人来‘请’我问话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浅啜一口粥,青菜的清甜在口中散开,却压不住心底那点“想为百姓做事”的执念。
管家取来成武年间的“江南赈灾旧档”时,萧栎已在石凳上铺开素纸。旧档是蓝布封皮,边角磨破,里面记录着他当年管内务府时,江南水患的每一笔赈灾明细:哪月截留漕粮多少石,哪县流民安置多少户,甚至连“苏州织造局陈默总管调粮三百石”的小字都清晰可见。
“管家,你还记得成武三年江南大水吗?”萧栎指尖划过“陈默”二字,声音带着几分怅然,“那时我还能凭内务府印信,让陈默直接调织造局存粮;如今呢?连给陈默写封信,都要怕玄夜卫的探子拆查。”管家点头:“是啊,那时郡王还想亲自去苏州赈灾,是石迁拦着说‘帝不可离京’,才没去成——如今……”如今连“提”都不敢提,这话管家没说出口,却藏在眼神里。
萧栎拿起笔,在素纸上写下“无兵、无印、无离京之权”九个字,墨迹透过纸背,像刻在心上。“石崇拉我,是想借我‘逊帝’的名头壮旧党声势;谢大人虽正,可我若主动靠过去,萧桓定会想‘逊帝与武将勾结’——两边都不能沾。”他想起早朝时谢渊站在殿中奏报边防,腰间玄铁兵符闪着冷光,那是“实权”的象征;而自己,不过是个被圈在郡王府里的“宗室符号”,连府中用度都需按月向内务府申领,若卷入党争,不过是任人摆布的棋子,甚至可能连累陈默这样的旧人。
院墙外传来探子换班的轻响,萧栎抬头看了眼那道模糊的黑影,将写着九个字的素纸揉成团,扔进炭盆。火星溅起,纸团很快烧成灰烬,像他对“争权”“离京”的最后一点念想。“把陈默的旧信找出来,”他对管家说,“我得想个法子,让他帮我递些江南的实情来,又不被人察觉——南巡不成,总得让我知道百姓过得好不好。”
萧烨的读书声停了,妻子苏氏端着一盏热茶走出书房,茶盏是普通的白瓷,没有花纹,是她当年从皇宫带出的唯一值钱物件。萧栎接过茶时,指尖碰到她的手,冰凉——苏氏自小在太傅府长大,嫁给他时是太子妃,后来是皇后,如今却要亲手织布、补衣,连炭火都要省着用,就怕被人说“逊帝府中奢靡”。
“今日石崇拦你,没提‘南巡’‘封地’之类的话吧?”苏氏坐在他身边,声音压得很低,目光不自觉扫过院墙外。她永远记得复辟前,石迁派人来“请”萧栎去镇刑司时的场景:她抱着年幼的萧烨,跪在府门前哭着拦人,若不是谢渊派杨武及时赶到,他们一家三口怕是早已性命难保。“如今烨儿要进太学,若你再被人构陷,他连‘宗室子弟’的身份都保不住。”
萧栎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慢慢传过去。“没提,我应付过去了。”他看向书房方向,萧烨正趴在案上写《论语》,笔下“温良恭俭让”五个字写得工工整整。“我已跟礼部侍郎林文打过招呼,太学的先生会照拂烨儿,只说他是‘普通宗室子弟’,不提‘前帝之子’的身份。”他想起《大吴律?谋逆律》中“前朝余孽连坐”的条款,后背泛起寒意——若自己因“传信江南”被构陷“通敌”,妻儿都会被流放极北,他宁可一辈子守着这粗瓷粥,也不能让家人再受半分苦。
“江南的事,我会让陈默悄悄递信来,不亲自去,也不惹麻烦。”萧栎轻声安慰苏氏,语气坚定,“咱们现在的安稳,比什么都重要,等烨儿长大,等朝局再稳些……”话没说完,却已让苏氏眼中泛起了光——她要的从不是荣华,只是一家人平安。
热茶喝尽,萧栎翻开江南赈灾旧档,指尖停在“苏州织造局陈默”的名字上——陈默是永熙帝旧人,为人正直,当年江南赈灾时曾顶着石迁的压力调粮,如今已退休在苏州老家,与地方官无往来,且是他唯一能信任的旧部。更重要的是,陈默的儿子陈安在京城吏部当小吏,父子间有“家书往来”的由头,可借这层关系传信,不涉“逊帝与地方私通”之嫌。
“管家,你明日去吏部衙署附近的‘承信局’,找陈安托寄家书。”萧栎对管家说,“就说‘郡王念及旧情,托你给陈总管带封家书,问问近况’,别提‘民生’‘水患’的事,信里我会用密写的法子。”他走进内室,从床底取出一个木盒,里面放着几封陈默当年写的旧信,他将一张薄如蝉翼的桑皮纸夹在旧信中,用“内务府密写墨”写下几行字:“闻江南水患,流民几何?粮价若何?地方官有无克扣漕粮?可将实情写于‘家书’夹缝,托陈安带回,勿留姓名,勿提我意。”
这“密写墨”需用温水浸湿桑皮纸方能显字,寻常拆查绝难发现。“承信局是礼部管控的,玄夜卫虽会查,却不会细看‘家书’——陈安是吏部小吏,家书往来合情合理。”萧栎将旧信封好,交给管家,又叮嘱,“去时别从镇刑司门口过,石崇的人盯着咱们府,见你去见陈安,定会生疑;回来后把信的回执藏在‘宗室子弟言行册’里,那册子是按月交礼部的,林文侍郎会帮咱们瞒过去。”
管家接过信,小心藏在衣襟里:“郡王放心,老奴知道分寸,定不让人察觉。”萧栎看着管家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又拿起江南赈灾旧档——即便不能南巡,他也能在府中通过旧档与新信对比,分析江南民生的变化,比如旧档中“漕粮每石三钱”,若新信中粮价暴涨,便知地方官有克扣之嫌。“南巡不成,便在府中做个‘纸上巡查’,总能为百姓递句话。”他对着旧档轻声说,眼中满是坚定。
两日后,管家带回了陈默的“回信”——不是单独的书信,而是夹在陈安“家书”夹缝中的一张桑皮纸,上面用极小的字写着江南实情:“苏州漕粮码头,流民三千余,多为淮安、扬州灾民;粮价每石涨至五钱,比去年高两倍;地方官称‘漕粮未到’,实则截留半数,运至私人粮仓;义仓门闭,无一粒粮发放。”末尾还加了句:“织造局旧部可走访村落,再补细节,托承信局递京。”
萧栎坐在书房,将桑皮纸铺在旧档旁,逐字比对——旧档中“成武三年粮价每石二钱,义仓日发粮百石”,如今粮价翻倍、义仓闭户,可见地方官克扣之狠。他气得指尖发抖,却不敢表露——玄夜卫的探子可能就在府外,若动静太大,反而惹祸。
“管家,你再去承信局,给陈安带话。”萧栎又写了张密写桑皮纸,“请陈总管让织造局旧部走访淮安、扬州灾区,记录流民安置点的情况,尤其是‘义仓’为何闭户,仍用‘家书夹缝’传信,我需详细些,才能递呈陛下。”这次他没再用旧信,而是将桑皮纸藏在“萧烨太学课业”的封皮里——课业是要交给礼部侍郎林文审核的,林文是忠臣,且知道他的用意,定会帮着转交陈安。
“林文侍郎若问起,就说‘烨儿课业想请陈安小吏指点,托带些笔记’。”萧栎叮嘱道。他深知,每一次传信都需有“合情合理”的由头,不能有半分破绽——逊帝的身份容不得半点差错,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管家走后,萧栎将陈默的“实情纸”夹在江南赈灾旧档中,锁进密匣。窗外的月光照进书房,落在密匣上,像给这份“府中谋实”的决心,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他虽不能去江南,却能让江南的实情“来”京城,这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