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9章 纵能窃得千般调,终是无魂附末尘(2 / 2)
张启接过工具,俯身细查,笔尖在临摹纸上快速勾勒:“启禀三位主审大人,谢大人笔迹力道遒劲,竖画‘出锋’如针,横画倾斜角度约三度;而此密信,笔力绵软如棉,竖画无半分出锋,横画平直僵硬,‘煜’字左松右紧,与谢大人的笔法恰好相反。更关键的是,谢大人写‘国’字,方框右下角必留半分缺口,取‘留有余地’之意,此密信‘国’字方框严丝合缝,显是模仿者只学其形,未悟其神!”
徐靖立刻拍案反驳:“一派胡言!谢渊常年披星戴月处理军务,笔迹倦怠失常实属常事!再者,世间仿造笔迹之术层出不穷,焉知这不是他故意改变笔法,事后好推脱罪责?笔迹本无绝对标准,仅凭这点差异便定伪造,未免太过武断!”
石党成员纷纷附和,赵达更是起身道:“徐大人所言极是!当年镇刑司便查获过能以假乱真的仿造文书,谢渊身为重臣,身边必有能人异士,此事断不可凭笔迹定论!”
张启面色凝重,将临摹纸呈上,声音带着几分无力:“大人,笔迹鉴定本就需结合常年积累的特征比对,此密信与谢大人真迹差异多达十余处,绝非倦怠所致。只是……若执意咬定是故意仿造,卑职确实无法拿出‘绝对’证据。”
谢渊冷笑一声:“故意仿造?我为何要仿造自己的笔迹写密信?若真要谋逆,何不找他人代笔,反倒用自己的笔迹留下把柄?徐大人此说,本身便是自相矛盾!”
“其三,”谢渊的目光落在密信落款的印章上,语气添了几分讥讽,“徐大人说这印章是铁证,那便请诸位大人细看——我这枚‘谢渊之印’,是和田羊脂玉所制,乃先帝御赐,印文为御用篆刻大师所刻的柳叶篆,笔画纤细流畅,转折处如流水无痕。更关键的是,当年德胜门之战,我挥剑格挡北元箭镞,不慎让箭尖划过印章左下角,留下一道半寸长的斜裂,裂痕末端还有一处极小的崩口,这是独一份的标识,任谁也仿造不来。”
他指着密信上的印章:“再看这枚仿品,字体粗劣僵硬,柳叶篆的韵味荡然无存,边角齐整光滑,别说裂痕,连半点使用痕迹都没有,分明是仓促刻就的劣品!”
谢渊顿了顿,又道:“更重要的是,这枚私章去年冬月在书房失窃,我当日便奏请陛下备案,吏部存档的《失印公文》上有陛下朱批,还有兵部、玄夜卫的联合签章,可即刻传吏部主事上堂对质!”
吏部主事捧着公文快步上前,将文书展开于案上:“启禀大人,此乃去年冬月的存档公文,陛下朱批‘准奏,着礼部速办重刻’,字迹可辨,签章俱全,绝非伪造!”
徐靖却丝毫不慌,嘴角勾起一抹阴笑:“私章失窃?谁能作证?或许是你自导自演,故意丢弃旧章,让他人用仿品伪造密信,事后再以‘失印’脱罪!至于这公文,陛下朱批当年便有逆党仿造过,吏部官员若被你收买,伪造一份公文更是易如反掌!”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在陪审官员心头。周铁等人相互对视,眼神中满是犹豫——石党势大,若谢渊真与吏部、玄夜卫勾结,此事便再难查清。吏部主事又惊又怒,额角青筋暴起:“徐大人血口喷人!此公文存于吏部密室,有三重锁钥看管,岂是说伪造便能伪造的?”
“那可未必!”徐靖穷追不舍,“你与谢渊同朝多年,交情匪浅,为他隐瞒一二,也在情理之中!”
堂下石党成员见状,纷纷起哄:“严查吏部主事!”“不可轻信偏袒之言!”中立派官员面露难色,有的低头不语,有的则悄悄避开吏部主事的目光,场面一时陷入混乱。
“其四,也是最荒唐的一点!”谢渊猛地提高声音,震得殿内烛火乱颤,硬生生压过了堂中的嘈杂,“青州宗室萧煜,早在天德元年冬十月便因前往青州东平县赈灾,染上天花而亡!此事绝非我空口白话——兵部存档的《宣府卫药材调运令》(编号兵卫字天德一〇三六号),明确记载了当年十月十五日,我奉旨调运牛黄、金银花等防疫药材送往青州;青州府知府的奏报(编号青府奏天德一〇七七号),详细列明了萧煜的发病、诊治及下葬日期,落款是天德元年冬十一月初二;玄夜卫北司的调查报告,更是附有萧煜的下葬影像与当地乡绅的签字画押!”
他转向秦飞,语气恳切:“秦大人,烦请你将这些档案当众展示,让徐大人看看,他口中的‘谋逆同伙’,早已是入土三月的逝者!”
秦飞点头,即刻命人取来档案,一一铺展在陪审席前:“启禀主审大人,谢大人所言句句属实,这些档案相互印证,可证萧煜确于天德元年冬离世,天德二年春,绝无可能与任何人通信。”
徐靖却依旧死缠烂打:“萧煜已死?不过是几份文书罢了!青州距京城千里之遥,消息传递需月余,谁能保证这些档案不是谢渊勾结青州府、玄夜卫伪造的?或许萧煜根本未死,只是隐姓埋名,潜伏在暗处等待时机,这些所谓的‘死亡档案’,不过是你们掩人耳目的幌子!”
赵达立刻附和,声音尖利:“徐大人所言极是!谋逆之徒无所不用其极,篡改档案、散布假消息都是常有的事!仅凭这几份远道而来的文书,便断定萧煜已死,未免太过草率!”
石党成员纷纷响应,高喊“严惩谢渊”“不可被假象蒙蔽”,声浪一波高过一波。谢渊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涌起一股无力感——他手握铁证,却架不住对方的强词夺理与群体施压。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坚定:“徐大人,你若质疑档案造假,尽可传青州东平县的赈灾医官、乡绅上堂对质!他们亲眼目睹萧煜病逝下葬,难道也要说他们全被我收买了?你这般无视事实,执意构陷,究竟是为了什么?”
徐靖眼神闪烁,却依旧嘴硬:“谁知道你有没有杀人灭口,再找些假人来对质?此事疑点重重,断不可凭几份档案便草草定论!”
堂下的喧嚣愈发刺耳,中立派官员的立场愈发摇摆,有的甚至开始附和石党的说法:“此事确实需审慎……”“不如先将谢渊收押,再派人前往青州核查……”
谢渊望着眼前的局面,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清明的坚定——他知道,这场辩论的胜负,早已不取决于证据,而取决于权势与人心。但即便如此,他也绝不会低头。
石党成员的齐声附和,让局势瞬间逆转。原本倾向谢渊的中立派官员,在石党的压力与徐靖的狡辩下,渐渐动摇。有人低声议论:“此事确实疑点重重,不可轻易定论。”“石党势大,若强行为谢渊洗冤,恐引火烧身。”
谢渊看着眼前的局面,心中涌起一股无力感。他明明手握铁证,却被徐靖用毫无根据的狡辩一一化解,而陪审官员的怯懦与犹豫,更让奸佞有了可乘之机。他知道,这场辩论的胜负,早已不取决于证据本身,而在于权势的博弈与人心的摇摆。
徐靖见状,心中愈发得意,他高声道:“诸位大人请看,谢渊的辩解漏洞百出,根本无法自圆其说!此密信铁证如山,他通敌谋逆的罪名已然成立,恳请三位主审大人即刻定案,将谢渊打入天牢,等候发落!”
赵达等石党成员纷纷附和:“恳请大人定案!”“严惩谋逆之徒!”
周铁、秦飞与副御史大夫面面相觑,神色凝重。他们深知谢渊所言大概率属实,却忌惮石党的势力,更担心强行定案会引发朝堂动荡。周铁沉吟良久,终究还是妥协道:“此事疑点颇多,一时难以定论。暂且将谢渊押回诏狱,待调取更多证据,再行审讯。徐大人,你需将所有密信封存,交由玄夜卫看管,不得擅自处置。”
这个结果,看似中立,实则已然偏向石党——谢渊未能洗冤,仍身陷囹圄,而石党则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可继续筹划兵变。
谢渊望着周铁,眼中满是失望,却终究无力回天。他知道,在权势的碾压下,正义有时也会陷入困境,这场刑堂辩论,终究以奸佞的暂时胜利告终。
徐靖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朝着石党成员使了个眼色,心中暗忖:谢渊,你终究斗不过我们!待石大人兵变成功,你便只能身首异处!
堂下的缇骑上前,再次为谢渊戴上镣铐。谢渊步履沉重地走出刑部大堂,阳光刺眼,却照不进他心中的阴霾。他知道,这场与石党的斗争,才刚刚进入最艰难的阶段,而接下来的路,只会更加凶险。
刑堂的烛火依旧摇曳,“明刑弼教”的匾额在阴影中显得愈发讽刺。一场关乎大吴命运的正邪博弈,并未因这场辩论而落幕,反而陷入了更深的僵局,而胜利的天平,正暂时向邪恶一方倾斜。
片尾
谢渊被押回诏狱,虽未被定罪,却依旧身陷囹圄,玄夜卫内线传来消息,石党正密谋在狱中对他下毒手;徐靖回到府中,立刻与石崇密会,商议加快兵变步伐,计划在三司会审前控制皇城;周铁、秦飞因审讯结果备受非议,中立派官员纷纷与他们划清界限,两人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张启继续暗中核查密信伪造的线索,却遭到石党阻挠,多名文勘官被诬陷革职;赵达则率理刑院官员,四处搜罗“证据”,欲将谋逆罪名彻底坐实到谢渊身上。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京城的暗处悄然酝酿,而忠良的命运,正悬于一线。
卷尾语
《大吴通鉴?史论》曰:“天德二年冬刑堂辨伪之役,实为大吴朝堂正邪博弈的典型缩影,尽显权力交锋下的人心摇摆与正义困境。徐靖持伪证发难,倚仗石党权势,以无据狡辩混淆视听,实乃‘仗势欺法、诡辩乱真’;谢渊身陷囚服却据理力争,以专业识见戳穿伪证破绽,尽显‘忠直不屈、智略过人’。然此战终未以正义得胜告终,盖因朝堂之上,权势碾压有时竟胜过于铁证如山,陪审之怯懦、党羽之造势,皆成为奸佞得逞之助力。
此役之警示,在于揭示‘正义必胜’非天然之理,更需坚守者之勇、旁观者之明、制度之刚。谢渊虽握四证之实,却难敌石党之汹汹势焰,足见奸佞当道之时,仅凭个人忠直与专业,未必能冲破权势的桎梏。徐靖之暂胜,非因其理足,实因其势强,此乃乱世朝堂之悲哀,亦为后世敲响警钟。
史载元兴帝萧珏曾言‘国法之威,不在条文之密,而在执行之公;忠良之安,不在自身之正,而在朝堂之清’,此役恰印证此言。天德朝这场刑堂僵局,留给后世最深刻之训,莫过于‘奸佞之祸,始于权势之滥;正义之危,源于人心之怯’——当权势可以凌驾于证据之上,当怯懦可以模糊忠奸之辨,即便是铁证如山,也可能陷入百口莫辩之境。
谢渊虽暂陷困局,却未改其志;石党虽暂时得势,却已暴露其狼子野心。这场博弈的胜负尚未终局,然其揭示的朝堂弊病与人性弱点,却值得后世深思:唯有筑牢制度之基,摒弃派系之私,坚守公正之心,方能让正义不被权势裹挟,让忠良不被奸佞构陷,此乃江山长治久安之根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