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5章 不因质贱辞微用,肯为冬深竭寸身(2 / 2)
萧桓将纸条捏在掌心,纸角划破了皮肤,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他想起魏进忠近日的一系列举动:让义子秦云将宣府卫的三万精锐调归京营,由秦云任京营副总兵,掌控京城防务;让孙成接管玄夜卫的密探网,监视百官的一言一行,连后宫的妃嫔都有他的眼线;连后宫的魏妃都开始插手尚宫局的事务,安插自己的亲信管理宫女太监,名义上是“替陛下打理后宫”,实则是要监控后宫的动向。这一步步,环环相扣,缜密得可怕,不是“肃清谢党”,是借“除逆”之名,铲除异己、安插亲信,架空他这个天子。可他没有证据,魏党遍布朝堂,理刑院、玄夜卫、六部司务厅都在魏进忠手里,甚至连京营的兵权都有一半在秦云手里,稍有不慎,就是第二个“南宫之困”,甚至可能落得个被废黜的下场。萧桓将名册与卷宗轻轻合上,锦盒里的玉佩硌得他心口发疼——他不能急,只能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一个能一击即中、让魏党无可辩驳的机会。他是大吴的天子,是萧氏的子孙,绝不能让祖宗的江山,毁在魏进忠这样的奸佞手里。
酉时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养心殿的地砖上,拉出长长的影子。萧桓没换便服,只是摘下了皇冠,长发用玉簪束起,看上去少了几分帝王的威严,多了几分沉郁。他让张伴伴去翰林院找周启——周启是谢渊的门生,如今被派去整理前朝旧档,成了个闲职,魏党没把他放在眼里,正好方便传信。“告诉周编修,”萧桓盯着窗外的月光,“让他悄悄查沈仲书、王彦的旧部,还有谢大人当年的奏疏底稿,尤其是涉及边饷和赈灾的,都抄一份给朕。”
张伴伴回来时,带回了周启的回话和一个木箱。周启没敢亲自来,只托张伴伴转话:“谢大人的奏疏都有暗记,结尾会画个小小的德胜门城楼,魏进忠当年呈的‘通敌信’,根本没有暗记。”木箱里全是谢渊的奏疏底稿,萧桓翻开最上面一本,是天德三年守德胜门时的急件,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军粮尚可支三日,臣愿与城共存亡”,旁边是永熙帝的朱批“朕信你”。萧桓的眼眶热了,谢渊守着一座空城,抵挡鞑靼十万大军,怎么会通敌?沈仲书、王彦为百姓、为边军发声,怎么会是“余孽”?
“周编修说,沈大人在通州时,曾把生祠的预算账册抄了一份,藏在翰林院的《通典》里。”张伴伴低声道,“那账册上写着,建一座生祠要花三十万两,够宣府卫全军三个月的粮饷。沈大人就是因为不肯强征民夫、不肯挪用赈灾银,才被魏公公记恨。”萧桓的手指抚过奏疏上的暗记,那是一个极小的城楼图案,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想起理刑院呈上来的“罪证”,上面确实没有这个暗记,当时他只当是谢渊一时疏忽,如今才明白,那根本就是假的。
“让周编修把账册取出来,妥善收好。”萧桓的声音变得郑重,“告诉那些还在的旧臣,朕知道他们难,也知道他们冤,但现在不是时候。魏党势大,玄夜卫的眼线无处不在,稍有不慎,就是满门抄斩。”他拿起一本奏疏,是沈仲书写的《赈灾十策》,里面详细写着如何核查粮价、如何安置灾民,最后一句是“官者,民之父母,不可负民”。萧桓将奏疏贴在胸口,那里跳动着的,是大吴的江山,是百姓的期盼。
张伴伴刚要退下,就听见殿外传来魏进忠的声音:“臣魏进忠,求见陛下,有江南赈灾的急件要呈。”萧桓眼神一凛,连忙将木箱推到书架后,用锦盒盖住卷宗,又擦了擦眼角的湿意,沉声道:“宣。”魏进忠捧着账册走进来,蟒袍扫过金砖的声音清脆刺耳,他躬身递上账册:“陛下,赵三已拟定赈灾章程,臣已核查过,十分妥当。”萧桓翻开账册,首页就是“五十万两开支明细”,大半写着“官役俸禄”,灾民的口粮只占三成。他没说话,只是指尖在账册上轻轻划过,目光落在魏进忠的发间——才半年,魏进忠的发间就添了些银丝,可那双眼睛里的权势欲,却越来越盛。
天德五年的春风,吹暖了金陵城的柳梢,却吹不散龙椅上的疑云。萧桓将玉佩藏于内襟,将疑虑压于心底,看着阶下依旧嚣张的魏党,知道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沈仲书的血、王彦的冤、谢渊的忠,都成了帝王心中最沉的砝码。魏进忠以为掌控了朝堂就掌控了一切,却不知那枚嵌着血渍的玉佩,那本藏着暗记的奏疏,早已在黑暗中埋下了火种。当民心与忠魂汇聚成炬,便是奸佞覆灭之日,而此刻的萧桓,正以帝王的隐忍与智慧,静待风起。
魏进忠走后,萧桓将账册扔在案上,胸口的闷意越来越重。他知道魏进忠是来试探的,沈仲书的儿子递祭文、王彦的旧部在通州低语,这些风声定然传到了魏进忠耳朵里。可他不能动,理刑院的缇骑还在皇城巡逻,京营的兵权有一半在秦云手里,他能做的,只有把怀疑藏在心里,装作依旧信任魏进忠的样子。萧桓走到窗边,看向德胜门的方向,月光下的城楼轮廓分明,那是谢渊用生命守护的地方,也是沈仲书、王彦用性命扞卫的信仰。
他想起张伴伴说的,宣府卫的老兵还在营外给谢渊立着木牌,秦云几次要拆,都被士兵们拦了回去;通州的百姓,偷偷给沈仲书的灵牌摆上了馒头和水。民心还在,忠魂未绝,这就是他的底气。萧桓回到案前,将锦盒里的玉佩拿出来,放在月光下,血渍嵌在“忠勤”二字里,像一双睁着的眼睛。“沈大人,王大人,”他轻声道,“朕知道你们的冤屈,也知道你们的忠肝义胆。再等等,朕一定会为你们讨回公道。”
片尾
次日朝会,萧桓依旧端坐龙椅,神色平静地听魏进忠奏事。赵三上前请旨赈灾,萧桓没驳回,只是淡淡道:“让周启跟着去江南,他是翰林院编修,懂账册,帮着核查粮款。”魏进忠愣了一下,周启是谢渊门生,他本想慢慢收拾,可萧桓的语气不容置疑,只能躬身应下。散朝时,萧桓特意叫住魏进忠:“魏大人,沈仲书的儿子年纪小,孤苦无依,赏些银两,让他安心读书。”
魏进忠躬身领旨,心里却犯了嘀咕——萧桓突然提沈仲书,又派周启去江南,难道是察觉了什么?可他看萧桓的神色,依旧温和,不像有发难的意思,只能压下疑虑,转身去安排。他没看见,龙椅上的萧桓,在他转身的瞬间,目光变得锐利如刀,落在他的蟒袍后摆上——那上面绣着的蟒纹,已快赶上龙袍的规制。
萧桓知道,这只是开始。派周启去江南,是为了拿到赵三克扣赈灾银的实据;赏沈仲书的儿子,是为了稳住旧臣的心。他要一点点收集魏党的罪证,一点点夺回被架空的权力,就像谢渊当年守德胜门那样,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殿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锦盒里的玉佩上,“忠勤”二字泛着微光,仿佛在回应他的决心。皇权与奸佞的较量,没有硝烟,却比战场更凶险,而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卷尾
【天德六年孟春】金陵城启扉时,晨雾如乳,漫过聚宝门的箭楼,浸得皇城朱红廊柱湿冷。丹陛之下,新漆覆裹的廊柱泛着油光,然识者抚之,犹觉光绪三年谢渊弃市时溅落的血痕未干——彼时血珠顺龙纹凹槽蜿蜒,滴在阶前金砖的缝隙里,虽经三冬雨雪、两度髹漆,那暗褐印记仍在暮夜中泛着冷光,如忠魂泣诉。
谢党案既结三载,通州知州沈仲书、监察御史王彦之灵,仍寄于城郊义庄西隅,仅以松木为牌,书“沈公仲书”“王公彦”数字,无碑无冢,与流民枯骨为邻。二人均以“诏狱染疫”定谳,自下狱至殒命,不及四十日。金陵城坊市间,挑担的货郎、织锦的妇孺偶有私语,皆以袖掩口:“魏公爷的刀,比疫症快。”语毕即噤声,恐为玄夜卫细作所闻。
太师魏进忠,以“肃清谢党、安定朝局”功,总领理刑院、玄夜卫两司,阶正一品,蟒袍金带,立朝班东首。其袍绣四爪蟒纹,金线密匝,日光穿雾而来,竟比御座前鎏金香炉更显灼目。三年间,朝班凡六十七员,罢黜、下狱、贬戍者四十四人,新补者三十一人,或为魏氏宗亲,或为府中幕僚,或为理刑院旧部——太仆寺卿魏进禄乃其弟,通政使李福为其表亲,监察御史魏镞则是远房侄辈,连兵部侍郎苏文,亦曾为其捉笔撰写生祠碑记。
诸臣入朝,皆着簇新绯色、青色官袍,躬身时袍角扫过金砖,声响齐整如叩钟,唯魏进忠立而不俯,仅垂首三分,腰间玉带扣与蟒袍金纹相击,声压众臣。时人私谓“影子天子”,盖因章奏必先经其府,御批亦需其颔首而后发,德佑帝萧桓之宸居,竟成虚设。
帝年四十七,御极已二十有一载。早岁遭“北狩之难”,为鞑靼所掳,赖兵部尚书谢渊率残兵死守德胜门,鏖战三月复金陵,方得还朝。故帝对谢渊素怀倚重,然谢党案发时,为魏进忠所蔽,竟准其弃市之请。今见朝班旧识十不存三,新臣皆以魏马首是瞻,帝心渐醒。
是日朝议江南赈灾,户部尚书赵三出列奏事。三原为魏府管账,骤升二品,奏疏未诵先窥魏进忠神色,高声言:“江南水灾,原请三百万两,臣核之,五十万两足矣。”语毕,袖中账册未呈内侍,先趋至魏进忠身侧,膝弯微屈以献。魏进忠指腹沾茶,在账册封面轻点,三始转呈御座。
帝展册视之,首页“灾民册”三字之下一片空白,后页尽是“北境行宫修缮物料”,自金砖尺寸至琉璃瓦色泽,记载详备。帝指节叩击龙椅扶手,檀香木鎏金包边硌得指节泛白,声传殿内:“前日江南巡抚密折至,言三州圩溃,灾民逾百万,逃至金陵城外者三万余,易子而食已有七例。五十万两,按江南米价,日供一升,可活几何?”
赵三汗透官袍,语无伦次:“臣……臣遵魏太师钧旨。”魏进忠上前躬身,声如洪钟:“陛下,赵尚书初掌户部,细务未熟。臣已命理刑院孙成核查,粮款必无差池,陛下龙体为重,不必为此烦忧。”
帝默然,目光掠过御史台——王彦旧位已坐魏镞,其人正低头抠弄袍角,对殿上争执充耳不闻。帝忆王彦死前曾递密折,参魏进忠义子秦云克扣宣府边饷,折入通政司即石沉大海,越旬日便报“疫亡”。此时晨雾渐散,日光直射龙椅,帝眸中蒙尘尽褪,掠过一丝寒芒,虽转瞬即逝,已让魏进忠后颈发紧——这不是昔日被软禁南宫的傀儡天子,是握着江山权柄的萧氏主君。
史官曰:“桓帝之醒,始于天德六年孟春。廊柱血痕未消,朝堂奸佞已固,然龙驭虽迟,其锐未钝。寒芒起于宸居,燎原之势,已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