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皇帝回来了(2 / 2)
整个太医院顷刻间人仰马翻,所有当值、休沐的太医都被火速传召。
在此期间,一个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纪连枝,是太医院中新晋的院判,年纪虽轻,医术却极为精湛,尤其擅长安神定惊、调理心脉。
他快步上前,指挥众人将皇帝安置妥当,摒退闲杂人等,自己则凝神静气,伸出修长的手指,稳稳搭上皇帝冰冷的手腕。
脉象沉涩弦紧,如刀刮竹,是典型的忧思过度、悲恸攻心、气机逆乱之兆。
纪连枝眉头微蹙,不敢怠慢,迅速取出银针,选穴、刺入、捻转,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
又开出方子,命人速去煎煮安神汤药。
寝殿内炭火烧得虽旺,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压抑。
纪连枝与其他太医轮番守候,密切关注着皇帝的每一点变化,额角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而陷入深度昏迷的皇帝,他的神魂已飘离了这纷扰沉重的躯壳,坠入了一个由冰雪与回忆交织的梦境。
梦境里,不再是皇宫的雕梁画栋,而是一片银装素裹的山野。
雪覆青松,冰挂檐角,寒气凛冽,却奇异地不觉得冷。
他看见已故的帝师,穿着一身素净的葛布长袍,须发皆白,面容慈祥一如往昔,正站在一株老梅树下,微笑着向他招手。
“老师……”皇帝喃喃,像个迷途的孩子般快步上前。
帝师不语,只转身,拄着竹杖,引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
他们走过覆雪的田埂,看见冻土下孕育的生机;走过结冰的溪流,听见冰层下潺潺的水声。
帝师时而指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时而弯腰捧起一掬洁净的白雪,用眼神示意他去看,去听,去感受这江山社稷的脉搏。
忽然,景象变幻。他们来到一座开满红梅的院落,梅香凛冽。
梅树之下,站着一位宫装女子,眉目如画,巧笑倩兮,正是他南下苦寻不得的已故爱妃。
皇帝的心猛地一抽,疾步上前:“瑶儿!朕寻得你好苦!”
爱妃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哀婉,不复生前明媚。
她朱唇轻启,声音飘渺得如同风中丝线:
“陛下,这些年……你可有真正想起过臣妾?可有……好好待我们的孩儿?”
一句话,如同冰锥刺入心房,皇帝怔在原地,百口莫辩。
他想说他日夜思念,想说他对皇子宠爱有加,可话到嘴边,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南下寻她,或许更多是为了弥补自己内心的亏欠?
而对那个酷似母亲的儿子,他的关爱是否真的足够,未曾因朝政繁忙、或因那孩子性情不够“类己”而有所疏忽?或是对自己说,不关心就是关心,这样旁的兄弟就不会过多嫉妒而伤害他们的儿子?好像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爱妃问完,身影便如烟似雾,渐渐消散在梅林深处,只留下那抹哀伤的眼神和一句诘问,在他心头反复回响。
皇帝怅然若失,回头望向帝师。
帝师依旧沉默,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支笔,在一旁覆盖着薄雪的沙地上,一笔一划地写起字来。
雪地留痕,字迹清晰:
“兄弟阋墙,祸起萧墙。帝王之家,尤忌骨肉相残。”
字字千钧,砸在皇帝心头。
他眼前仿佛闪过几位成年皇子们表面和睦、暗流涌动的画面,他们各自拉拢朝臣,培植势力……这些,他并非全然不知,只是有时不愿深想,有时试图平衡。
帝师并未停笔,继续写道:
“元启国运,昌盛不易,守成更难。若因内耗而衰,九泉之下,何颜见列祖列宗?”
写到这里,帝师抬起头,目光深邃如古井,带着无尽的期许与忧虑,深深看了皇帝一眼。
最后,帝师凝聚心神,写下最为关键的几行字:
“储位乃国本,宜早定,宜贤明。择一仁德、睿智、堪当大任者,则国祚可延,盛世可续,绵延数代,福泽苍生。若偏私而惑,则危矣……”
字迹在雪地上熠熠生辉,那“贤明”、“仁德”、“堪当大任”的字眼,如同烙印,深深刻入皇帝的脑海。
帝师写罢,掷笔于地,发出一声轻叹,身影也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化作点点莹光,融入漫天飞雪之中。
“老师!老师!”皇帝惊呼着,从梦中猛然挣脱。
他倏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明黄色的帐顶,鼻尖萦绕着安神香和药草混合的气息。
他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梦中的每一个细节,爱妃的诘问,帝师的警言,都清晰得可怕。
“陛下!您醒了!”一直守在榻边的纪连枝立刻上前,再次为他诊脉,发现脉象虽仍虚弱,但那股逆乱的躁动已平复不少,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陛下忧思过甚,悲恸伤身,还需静心调养一段时日。”
皇帝怔怔地看着纪连枝,又缓缓移开目光,望向窗外。
雪还在下,纷纷扬扬,如同他纷乱的心绪。南下寻妃,是一场镜花水月的空劳;帝师仙逝,是抽去了他精神世界的一根支柱。而那个冰冷却无比真实的梦,更像是一场来自幽冥的警示与拷问。
他闭上眼,爱妃哀婉的面容,帝师殷切的眼神,雪地上那些力透“纸”背的字迹,交替浮现。
尤其是最后关于储位、关于国运的嘱托,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纪连枝,你怎么在这里?”皇帝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却又透出一丝不同以往的清明。
纪连枝挑眉,这么快就恢复神智并且知道的一清二楚,这就是帝王的洞察力和敏锐度吗?
“回陛下,是太子殿下嘱咐微臣在此守候,陛下若是另有用的惯的御医,我可去传唤他们过来……”
“不必了,朕晓得了太子的心意。”皇帝揉了揉有点疼的头。
下一秒开口“传朕旨意,辍朝三日,举国为老太师致哀。另……命翰林院,将老太师生平着述、治国策论,悉数整理呈上。”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幽深,缓缓补充道:“还有,让中书省将近年来各位皇子协理政务的卷宗,也一并送来。”
纪连枝心中微动,恭敬垂首:“臣,遵旨。”
皇帝重新躺下,望着帐顶,不再言语。
窗外风雪正紧,而这个漫长的冬季,似乎才刚刚开始。
他知道,有些事,他必须去面对,有些抉择,他不能再逃避。为了元启的江山,为了帝师的遗志,也为了……回答梦中那一声穿越生死的诘问。
寝殿内寂静无声,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和皇帝内心深处,那场由冰雪与亡魂共同掀起的、关乎帝国未来的风暴在无声酝酿。
纪连枝悄然退至一旁,他知道,陛下醒来的,不仅仅是身体,或许还有那颗沉寂许久、关乎社稷重任的帝王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