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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我买的古董碗里住着孟婆(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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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柴”?

我迟疑着,没有动。那冰冷的“指令”再次浮现,带着一丝催促的意味。

我深吸一口那令人作呕的空气,挪动脚步,走到那堆“柴”前。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其中一块。入手是木头般的坚硬,却又异常冰冷,而且沉,仿佛里面灌满了铅。我费力地搬起一块,走到灶边。

青白色的火焰安静地燃烧着,感觉不到热量,只有刺骨的寒。我犹豫了一下,将手中那黑乎乎的东西扔进了灶膛。

没有预想中的火星迸溅,也没有燃烧的噼啪声。那东西落入青白火焰中,火焰猛地向内一缩,仿佛被吸走了能量,黯淡了一瞬,紧接着,又恢复原状,只是颜色似乎更凝实了一点点。锅里的汤,翻滚得稍微剧烈了一些,冒出的气泡更大,那股沉闷的气味也随之变浓。

“信息”再次出现:“搅拌。”

我看向锅边,那柄长长的木勺依旧靠在灶台旁。我走过去,拿起木勺。勺柄入手冰凉光滑,像是某种冷玉,却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我将木勺探入翻滚的汤中。

触感很奇怪。不像在搅动液体,更像是在搅动一锅粘稠的、半凝固的胶质,阻力很大。木勺划过,带起汤里一些深色的、难以名状的絮状物,又很快沉没下去。随着我的搅动,锅里的气味越发浓郁,那股混合着陈旧草药和腐烂根茎的味道,简直要实质化,钻进我的每一个毛孔。

我机械地、一下一下地搅动着,目光呆滞地看着那浑浊的汤水。这就是孟婆汤?让人忘记一切的汤?就是用这些诡异的“柴”和这口大锅熬出来的?

搅拌了不知多久,或许只有几分钟,或许有几个小时,在这里,时间感是错乱的。直到那“信息”示意停止。

我放下木勺,手臂有些酸软。不是肉体上的疲惫,而是一种精神上的极度倦怠,仿佛刚才的搅动消耗的不是力气,而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

锅里的汤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细微的咕嘟声。

然后,我“听”到了声音。

不是用耳朵听到的,是直接响在意识深处,纷杂,模糊,像是无数人压低了声音在siultaneoly窃窃私语,又像是隔着厚厚的墙壁传来的呜咽和叹息。这些声音里饱含着各种浓烈的情绪:不甘、悔恨、恐惧、留恋、释然、茫然……重重叠叠,交织成一片令人心神俱震的嘈杂背景音。

我抬起头。

灰雾之中,靠近河岸的方向,开始浮现出影影绰绰的身影。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它们排成了一条模糊的、蜿蜒的队伍,沉默地向着棚子这边移动。身影都很淡,像是随时会散开的烟,穿着各式各样、不同时代的衣物,大多破旧不堪。它们低垂着头,面容模糊不清,步履迟缓而飘忽。

亡魂。

该过桥的亡魂。

它们停在了棚子外不远处,静静地等待着,没有发出任何实质的声音,但那些直接响彻我意识的嘈杂悲泣,正是来源于它们,或者说,来源于它们携带的、未曾消解的“前尘”。

第一个亡魂飘了过来。它停在我面前,微微抬起头。我依然看不清它的五官,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灰败的光影,但能感觉到一道茫然的、失去焦点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信息”适时出现,冰冷地指导着下一步:“取汤,递出。”

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粗陶碗。它现在看起来普普通通,碗底的暗红痕迹不再流动,豁口处也不再发光。

我用放在锅边的、一个同样粗糙的长柄木勺(与搅拌用的不同,更小一些),从大锅里舀起一勺粘稠的土黄色汤汁,倒入我手中的碗里。汤汁在碗中微微荡漾,那股沉闷的气味扑面而来。

我双手捧着碗,递向面前的亡魂。

亡魂那双模糊的“手”抬了起来,同样虚虚地接住了碗。在它触碰到碗的瞬间,我感觉到碗身微微一震,一股微弱的、冰凉的吸力传来,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亡魂身上,通过碗,被抽走了一点点。同时,碗里的汤汁似乎也少了极其细微的一丝。

亡魂端着碗,似乎迟疑了片刻,然后,将那浑浊的汤,缓缓“喝”了下去。没有吞咽的动作,汤汁就这么消失在它模糊的面部位置。

喝下汤的亡魂,整个身影骤然凝滞了一瞬。随后,它身上那种灰败、沉重的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褪去。面容依旧模糊,但那种茫然和悲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空无一物的平静。就连它周围隐约萦绕的、那些嘈杂意识背景音中的属于它的一部分,也戛然而止,归于寂静。

它放下碗(碗自动飘回我手中,空空如也,干净如初),转过身,用一种更加飘忽、却似乎轻盈了许多的步伐,向着灰雾深处,那座隐约可见的石桥轮廓走去,渐渐融入雾气,消失不见。

第一个。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我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重复着动作:舀汤,递出,收回空碗。亡魂们依次上前,接碗,饮下,然后褪去颜色与情绪,走向石桥。

每一个亡魂触碰碗、饮下汤时,我都能感受到那瞬间碗身的微震和那股冰凉的吸力。每一次,都有一点难以言喻的东西被剥离、被吸入碗中,或者说,通过碗,汇入了这口大锅,这片天地某种冰冷的循环。

而我,作为这个“递碗人”,似乎也在被动地承受着什么。不是具体的痛苦,而是一种缓慢的、无处不在的侵蚀。每送走一个亡魂,我就感觉自己的意识好像也被那汤汁的气味浸染得更深一点,对外界的感知,对自身情绪的反应,都变得有些迟钝、有些隔膜。周围永恒的昏暗、冰冷的河水、单调重复的动作,还有亡魂们消散前残留的各种极端情绪碎片(尽管被汤抹去大半,但接触的瞬间仍有细微的冲击),都在一点点磨损着我属于“生者”的那部分鲜活。

我不知道“送走”了多少亡魂。十个?一百个?在这里,数量没有意义。队伍仿佛永无止境,灰雾中总有新的模糊身影浮现,加入等待的行列。

我只是机械地动作着,舀汤,递出,收回。脑海中属于“我”的念头越来越少,越来越淡,渐渐被那冰冷的“工作指令”和眼前周而复始的景象填满。

这就是“顶班”吗?

这就是……孟婆的日常?

永无止境,枯燥冰冷,磨损灵智,将一个个还有着情绪记忆的灵魂,变成空白的影子,送过那座桥。

而我,正在变成这个过程的一部分,一个零件。

不……

一丝极其微弱的抗拒,从我意识的深处挣扎着冒出来。像火星,微弱,却烫。

我不是零件。我是人。我有名字,有记忆,有我不想忘记的东西,有我还想回去的生活……尽管那生活平凡琐碎。

但这点火星,在这片浩瀚无垠的冰冷、死寂和重复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无力。它刚一闪现,就被周围弥漫的灰雾、汤汁的怪味、亡魂的悲泣残留,以及我手中这只冰冷粗粝的碗,轻易地扑灭了。

我的动作更加机械,眼神更加空洞。

直到……

队伍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孩子的亡魂,比其他的影子更淡,更小,瑟缩着,移动得很慢。它排到跟前时,似乎比其他亡魂更加恐惧不安,模糊的身形微微颤抖着。

我舀起一勺汤,倒入碗中,递过去。

孩子亡魂迟疑着,那双更小、更模糊的“手”抬起,却没有立刻接碗。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小动物呜咽般的情绪波动,透过它尚未完全接触碗的“存在”,极其微弱地传递过来。

那里面有恐惧,有不解,还有一种雏鸟离巢般的、本能的眷恋。

这点微弱的、属于孩童的纯真恐惧和眷恋,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我被麻木和冰冷包裹的意识深处。

很轻微的一下刺痛。

却让我机械重复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那么零点一秒。

就是这短暂的停顿,让我“听”清了那嘈杂背景音中,属于这个孩子的一缕极细微的“声音”——不是话语,只是一种情绪的碎片:“……阿娘……怕黑……”

阿娘……怕黑……

简单的几个音节,却像带着体温,与我记忆中某个遥远的、几乎被遗忘的角落,产生了极其微弱的共鸣。我也曾怕黑,也曾蜷缩在母亲怀里,寻求庇护。

这点带着温度的共鸣,让那孩子亡魂传递来的恐惧和眷恋,不再仅仅是需要被处理掉的“杂质”,而变成了某种……可以短暂被“理解”的东西。

我递出碗的动作,似乎不再那么绝对机械,手腕有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

孩子亡魂终于接过了碗。在它触碰碗的瞬间,那股熟悉的冰凉吸力传来。孩子身上那点微弱的恐惧和眷恋,迅速被抽离、消散。它小小的身影凝滞,然后变得空白平静,放下碗,转身,飘向石桥。

我收回空碗,看着那小小的、空白的影子消失在灰雾里。

心里某个地方,好像也跟着空了一下。

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更深重的茫然。这就是“好了”吗?忘记恐惧,忘记眷恋,忘记“阿娘”,就是“好了”吗?

这个疑问,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我几乎已经冻结的思维湖面,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然而,没等这涟漪扩散,下一个亡魂已经飘到面前。一个成年男子的轮廓,身上残留着强烈的不甘和愤怒,甚至有一丝戾气。接触的瞬间,那负面情绪的冲击比孩童的恐惧强烈得多,让我下意识地手腕一抖,差点没拿稳碗。

我定了定神,强迫自己恢复机械。舀汤,递出。

男子的不甘和戾气在汤的作用下迅速消散,变成空白,离去。

一个接一个。

但孩子亡魂留下的那点细微的刺痛和疑问,却没有像之前的抗拒火星那样彻底熄灭。它变成了一个极小的、冰冷的硬核,沉在了我意识的最深处。

送走的亡魂越来越多。我的意识越来越麻木,越来越趋近于那个“递碗工具”的状态。只有手上这只粗陶碗,每一次亡魂接触时的微震和吸力,一次次提醒着我正在进行的、冰冷而宏大的“工作”。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或许送走了成千上万个亡魂之后,那灰雾中涌来的队伍,似乎变得稀疏了一些。不再是源源不断,而是断断续续。

终于,在送走一个步履蹒跚的老者亡魂后,棚子前空荡了片刻。

没有新的亡魂立刻补上。

我保持着递出空碗的姿势,僵立在那里。持续不断的“工作指令”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就在这空白的间隙,手中那只一直安静承受、传递着冰冷吸力的粗陶碗,碗底那片暗红色的痕迹,忽然毫无征兆地,轻轻波动了一下。

像平静的深潭投入了一颗石子。

紧接着,一股微弱但清晰的、与我之前感受到的亡魂情绪截然不同的“信息流”,顺着我与碗接触的掌心,逆流而上,涌入我的意识。

那不是亡魂消散前的悲泣或眷恋,也不是冰冷的指令。

那是一些……画面。一些记忆的碎片。

画面模糊,抖动,像浸了水的古旧胶片。

首先闪现的,是一只苍老、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紧紧握着一根粗糙的拐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背景是摇晃的、低矮的茅草屋顶,窗外风雨交加,雷声隐隐。一股浓烈的、属于濒死老人的体味、草药味和潮湿霉味混合的气息,仿佛透过画面传来。紧接着,是极致的疼痛,从胸腔蔓延到四肢百骸的衰竭感,还有深深的、无能为力的疲惫,以及对窗外风雨和未知黑暗的恐惧。最后,一切归于黑暗的瞬间,那握着拐杖的手,松开了。

画面切换。

这次是一只年轻女子的手,白皙纤细,却沾满了泥土和暗红色的血污。手里紧紧攥着一截断裂的、染血的衣带。背景是嘈杂的喊杀声、马蹄声、房屋燃烧的噼啪声和人们的哭嚎。情绪是巨大的惊恐、绝望,还有对被冲散的亲人的撕心裂肺的牵挂,以及脖颈间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窒息般的剧痛。视线迅速模糊、黯淡,最后定格在手中那截染血衣带上,无尽的悔恨与不甘如同潮水般淹没一切。

再切换。

一个孩童视角,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上盖着破旧的、硬邦邦的棉絮。喉咙里像堵着烧红的炭,每一次呼吸都带来灼痛和呜咽。视线里是母亲模糊的、泪流满面的脸,父亲背对着蹲在门口,肩膀耸动。身体的感觉除了病痛的高热和冰冷交替,还有一种被抛弃般的孤独和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即使那世界他从未好好看过)。最后,母亲的哭声和父亲压抑的抽泣渐渐远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的黑暗……

死亡。

这些画面,这些感觉,都是死亡瞬间的体验!来自不同的亡魂,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死法!

它们原本应该被那碗汤彻底抹去,化入这忘川河畔永恒的沉寂。但此刻,却通过这只碗,这片因为破损(豁口)而可能产生某种“淤积”或“回流”的碗,残存了下来,并在此刻,当“工作”暂歇、我的意识因那孩童亡魂而出现一丝裂缝时,泄露了出来,涌向了我——这个临时的、不稳定的“持碗者”。

庞大的、来自无数陌生亡魂的死亡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冲进我毫无防备的意识。剧烈的痛苦、极致的恐惧、深深的眷恋、无边的悔恨、刻骨的不甘……各种最极端的负面情绪和肉体感知,瞬间将我淹没。

“呃啊——!”

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吼,不是用喉咙,而是用整个灵魂在嘶喊。手中粗陶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在松软潮湿的泥土上滚了半圈,碗口朝上,微微倾斜。碗底的暗红痕迹剧烈地明灭闪烁着。

我双手死死抱住头颅,跪倒在地,身体蜷缩成一团,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那些死亡的记忆碎片在我脑海里疯狂冲撞、爆炸,每一片都带着原主人最后时刻最强烈的印记,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同时切割搅动着我的神经。

我看见烈火焚身,听见骨骼碎裂,感受利刃穿心,体验窒息溺亡……无数种死法,无数种痛苦,无数声最后未能喊出的呐喊和呜咽,同时在我“体内”上演。

这不是旁观,这是亲历。哪怕只是碎片,也足以让任何一个活着的意识瞬间崩溃。

我的思维被撕成碎片,自我认知在洪流中摇摇欲坠。我是谁?是那个加班到深夜的普通职员?还是那个在夜市买下破碗的倒霉鬼?或者是此刻跪在忘川河边、被无数死亡记忆淹没的可怜虫?

不……都不对……我是被烧死的那个女人……我是病死的那个孩子……我是战乱中绝望自尽的士兵……我是衰老衰竭在病榻上的老者……

无数个“我”在脑海中嘶吼,争夺着主导权。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被彻底冲散、同化成这死亡记忆洪流一部分的刹那——

那只掉在地上的粗陶碗,碗口豁口处,再次亮起了那土黄色的、微弱却稳定的光芒。

光芒如同一层薄薄的膜,缓缓荡漾开来,笼罩住跪地颤抖的我。

与此同时,一股与那些死亡记忆截然不同的、更加古老、更加深沉、也更加冰冷的“意念”,从碗身深处苏醒,顺着那土黄色光芒,流淌进我的意识。

这意念没有具体的画面或情绪,更像是一种“规则”,一种“程序”,一种维持此地运转的“底层逻辑”。它庞大,漠然,带着亘古不变的冰冷秩序感。

在这“规则”的映照下,那些疯狂冲撞的死亡记忆碎片,仿佛遇到了克星。它们的冲击力仍在,带来的痛苦也未消退,但它们那种要同化我、吞噬我的“主动性”,却被这冰冷的规则意念压制、隔离了。

我依旧能“感受”到那些痛苦和恐惧,但它们不再试图变成“我”,而是被强行“推”到了意识的外围,变成了一幅幅虽然清晰、却隔着某种无形屏障的“影像”。

我依旧跪在地上,浑身被冷汗(如果这里能有汗的话)浸透般冰凉,颤抖不止,头痛欲裂。但“我”回来了。那个被无数死亡瞬间冲击得支离破碎的自我认知,在那古老规则意念的冰冷“保护”(或者说“约束”)下,勉强重新拼凑起来。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虽然吸进来的依然是冰冷的、带着腐朽味的空气。我抬起头,视线模糊地看向地上那只碗。

它静静躺在那里,碗底暗红微光与豁口土黄光芒交相辉映,仿佛刚刚那场几乎让我魂飞魄散的记忆风暴,与它毫无关系。

那冰冷的规则意念还在我意识中流淌,清晰地传达着信息:

“秩序,不容紊乱。”

“记忆,终须归寂。”

“职责,高于一切。”

然后,意念消退,只留下余韵般的冰冷,和脑海中那些被隔离但依旧清晰的死亡记忆影像。

我颤抖着手,伸向地上的碗。指尖触碰到粗粝冰凉的陶面。

没有异常震动,没有吸力。它又恢复了“普通”。

我费力地捡起碗,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双腿还在发软,脑海中的痛苦余波未平,那些死亡影像仍在眼前晃动。

但我知道,“工作”还没完。

灰雾中,又有新的、模糊的亡魂身影,开始缓缓浮现,向着棚子飘来。

我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冷汗,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稳。拿起长柄木勺,走向依旧咕嘟冒泡的大锅。

舀起一勺浑浊的汤,倒入碗中。

转过身,面对飘到近前的、新的亡魂。

递出碗。

亡魂接过,饮下,空白,离去。

动作依旧机械,但我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的意识深处,除了冰冷的麻木和重复的指令,除了那孩童亡魂留下的细小硬核疑问,现在,又多了一层东西——无数亡魂死亡瞬间的记忆碎片,被封存在意识的某个角落,隔着那层冰冷规则的屏障,沉甸甸地存在着。

它们没有消失,只是被“管理”了起来。

而每一次递出碗,感受到碗身微震和那股吸力时,我仿佛都能“看到”,眼前这个亡魂身上即将被抽离、抹去的,是怎样的画面,怎样的情绪。痛苦?恐惧?留恋?不甘?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无比真实。

我不再仅仅是一个递送汤水的工具。

我成了一个被迫的、沉默的见证者。见证着每一个经过我手的灵魂,最后留下的“颜色”,然后,看着那颜色被这碗、这汤、这冰冷的规则,无情地漂白。

这份“见证”,并未让我产生同情或怜悯(那些情感似乎也被这里的规则和气氛压制着),而是带来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喻的寒意和……虚无感。

一切挣扎,一切爱恨,一切悲欢,最终,都归于这碗浑浊的汤,这座沉默的桥,这条永不回头的河。

而我,这个暂时的、不称职的“顶班者”,在这永恒的循环中,又算得了什么?我的恐惧,我的抗拒,我那点可怜的、关于阳世生活的记忆,在这浩瀚的死亡与遗忘面前,渺小得可笑,短暂得如同尘埃。

队伍依旧延续。

我继续舀汤,递碗。

动作越发熟练,眼神越发空洞。只有脑海中那些沉甸甸的死亡记忆碎片,和那孩童亡魂留下的小小疑问,像两块冰冷的石头,压在心底,提醒着我,这一切并非全然虚幻,也并非全无意义——即使那意义,是如此的令人绝望。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

灰雾中的亡魂队伍,终于彻底稀疏下来,直至最后一个模糊的身影饮下汤,变得空白,走向石桥,消失在雾气里。

棚子前,恢复了空旷。

只有浑浊的河水无声流淌,灶中青白冷火幽幽燃烧,锅里汤汁微沸。

那持续不断的、催促工作的冰冷“信息”也沉寂了下去。

结束了?这一轮的“工作”?

我站在原地,手里捧着空碗,有些茫然。接下来该做什么?继续等着?还是……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地上那个粗陶碗。它刚刚“泄露”了那些死亡记忆给我。它到底是什么?一个工具?一个容器?一个……拥有自己“记忆”和“意志”的诡异存在?

还有那个让我“顶班”的女子,她去了哪里?我“顶班”期间,她又在做什么?她是否也曾像我一样,被这些死亡记忆冲击过?她那双空茫的眼睛,是因为见证了太多,而彻底麻木了吗?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却没有答案。

周围的灰雾似乎浓郁了一些,缓缓流动着,将棚子、铁锅、灶火,连同我一起,更加严密地包裹起来。河对岸的景象彻底看不见了,连那座石桥的轮廓也隐没在浓雾深处。

这里仿佛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只有我,和这片死寂的景物。

我该……回去吗?回哪里去?怎么回去?

念头刚起,手中那只粗陶碗,忽然再次传来了异动。

碗底那片暗红色的痕迹,毫无征兆地,开始剧烈地闪烁、沸腾起来,如同烧开的血。碗身也变得滚烫,与我掌心接触的地方传来灼痛感!

我惊骇之下,下意识想松手,但碗却像焊在了我手上一样,甩脱不掉!

紧接着,碗口豁口处,那土黄色的光芒也再次亮起,但与之前稳定柔和的光不同,这次的光芒锐利、急促,如同一把出鞘的、光芒凝聚的利剑,笔直地刺向上方浓密的灰雾!

灰雾被这土黄色的光柱刺穿、搅动,剧烈地翻涌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漩涡中心,光芒所向之处,雾气被强行排开,露出一片扭曲的、晃动的景象——

那景象……是我家的客厅!

熟悉的沙发,茶几,书桌,台灯……一切都在,但又有些不同。所有东西都蒙着一层不真实的、水波般的微光,颜色黯淡,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观看。而且,客厅里似乎弥漫着一层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灰气,丝丝缕缕,飘忽不定。

这是我所在的“阴间”视角,看到的“阳间”?

就在我惊疑不定时,景象中,我家客厅的地板上,靠近书房门口的位置,那层灰气忽然汇聚、扭动起来,渐渐形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轮廓很淡,近乎透明,像个影子,但大致能看出是个成年男子的形状。它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姿势有些僵硬,散发出一种浓郁的、悲伤混杂着迷茫的气息。

亡魂?

一个滞留在阳间的亡魂?是因为昨晚……不,是因为我打碎碗,导致“交通堵塞”而没能及时过桥的亡魂之一?

它怎么会在我家?

景象中,那个模糊的灰影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慢慢抬起了“头”,朝着我这个方向“看”了过来。明明隔着一层水波般晃动的景象和遥远的空间,我却清晰地感觉到一道茫然、悲伤,又带着一丝本能渴望的“视线”,与我的目光对上了。

它在看我。

不,它是在看我手中的碗?还是……在看透过碗和光柱与它产生联系的我?

与此同时,手中粗陶碗传来的灼热感和震动达到了顶峰!碗底暗红痕迹沸腾如血,豁口土黄光柱稳定而执着地维持着通道。一个比之前任何“工作指令”都更加强烈、更加清晰的意念,如同烧红的铁钳,狠狠烙进我的意识:

“引渡!”

“引渡滞碍!”

“清除……异常!”

异常?这个滞留在我阳间家中的亡魂,就是“异常”?需要我去“清除”?

怎么清除?像在这里一样,给它一碗汤?可我人在这里,汤也在这里!

没等我想明白,那股强大的意念直接接管了我的部分行动。我的手臂不受控制地抬起,将手中滚烫的碗,对准了景象中那个灰影的方向。

碗口,正对灰影。

碗底的暗红和豁口的土黄光芒,在这一刻交融,汇聚成一道细细的、半红半黄的光束,顺着那土黄色光柱开辟的通道,倏地射向景象中的灰影!

光束无声无息,瞬间跨越了阴阳的阻隔,精准地命中了那个模糊的灰影!

灰影猛地一颤!

它那原本淡薄近乎透明的身体,被红黄光束击中后,骤然变得凝实了一些,颜色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不祥的土黄与暗红交织的光晕。它似乎想挣扎,想移动,但被光束牢牢定在原地。

紧接着,我感觉到手中粗陶碗传来一股强大的、前所未有的吸力!不再是之前亡魂饮汤时那种细微的剥离感,而是一种狂暴的、仿佛要将整个存在都拉扯进来的吞噬之力!

景象中,那个灰影开始扭曲、变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用力拧绞。它身上那股悲伤迷茫的气息剧烈波动,发出无声的、灵魂层面的尖啸(这尖啸直接在我意识中炸响,带来针扎般的刺痛)。灰影的身影越来越淡,轮廓越来越模糊,化作一缕缕更加稀薄的灰色烟气,被那红黄光束强行抽取、拉扯,沿着光束的通道,倒卷而回!

“不——!!!”

一声凄厉无比、充满绝望和不甘的呐喊,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我灵魂深处爆发!是那个亡魂最后的、凝聚了所有未了执念的嘶喊!

这声呐喊带来的冲击,远超之前那些死亡记忆碎片。因为它不仅仅是死亡瞬间的痛苦,还包含了死亡之后,滞留阳间,无法归去,又突然面临被强行“清除”的、叠加的恐惧与怨恨!

我被这灵魂呐喊震得眼前发黑,意识几乎涣散。手中粗陶碗的吸力却还在持续加强,疯狂地吞噬着倒卷回来的灰色烟气。

那些烟气顺着光束通道,涌入碗中。我感觉到碗身变得无比沉重,冰冷与灼热两种极端的感觉交替冲击着我的手掌和手臂,碗底的暗红痕迹仿佛要滴出血来,豁口的土黄光芒则明亮得刺眼。

整个过程其实只持续了短短几秒。

最后一丝灰色烟气被吸入碗中。

红黄光束倏地收回。

景象中,我家客厅地板上,空空如也。那个灰影消失了。弥漫的淡淡灰气也似乎消散了不少。

土黄色光柱开始收缩,碗口豁口的光芒黯淡下去。上方灰雾形成的旋涡缓缓平复,翻涌的雾气重新合拢,将那水波般晃动的客厅景象彻底遮掩、隔绝。

通道关闭了。

手中粗陶碗的灼热感和震动迅速消退,恢复冰冷沉重。碗底暗红痕迹不再沸腾,但颜色似乎比之前更深沉了一些,仿佛真的浸饱了鲜血。碗身重量也增加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揣着一块冰凉的石头。

我站在原地,手臂还保持着前伸的姿势,微微颤抖。脑海中回荡着那亡魂最后凄厉不甘的呐喊,灵魂仿佛还在因此战栗。

我……我刚才做了什么?

我“清除”了一个滞留的亡魂?用这种暴力的、吞噬的方式?不是通过汤,而是直接用碗……把它“吃”掉了?

这就是“清除异常”?这就是我“顶班”职责的一部分?

可那个亡魂,它只是没能及时过桥,它做错了什么?它只是带着未了的悲伤和迷茫,徘徊在我家里……或许,那里有它生前的眷恋?

一股冰冷的呕吐感涌上喉咙(虽然这里没有东西可吐)。不仅仅是出于对刚才暴力场景的本能反感,更因为在那亡魂被吞噬的最后瞬间,一些极其破碎、混乱的画面和情绪,顺着光束和吸力,也零碎地反馈到了我的意识里。

那里面有熟悉的街道,有昏黄的灯光,有争吵的声音,有冰冷的雨水,还有……一种深切的、仿佛源自生命本能的悔恨和遗憾,对象似乎是一个模糊的女性身影和……一个孩子的哭声?

这些碎片太零散,太混乱,无法拼凑出完整的故事。但其中蕴含的沉重情感,却无比真实。

我“清除”的,不仅仅是一个“异常”的亡魂,还是一个有着未了故事、未释怀情感的……曾经的“人”。

而我,成了那个终结它最后存在、吞噬它最后痕迹的执行者。

不是因为汤的遗忘,而是因为碗的……吞噬。

这个认知,让我浑身发冷,比忘川河水的寒意更甚。

“啪嗒。”

一声轻响。

我低头看去。

一滴浑浊的、土黄色的液体,从碗底的暗红痕迹中渗出,滴落在脚下潮湿的泥土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液体散发着与锅中汤汁类似的、但更加凝练、更加令人作呕的沉闷气味。

这是……什么?那个亡魂被“消化”后的残渣?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真的吐出来。

我猛地将碗扔了出去!仿佛那是什么极度肮脏恐怖的东西!

粗陶碗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噗”一声落在不远处的松软泥土里,滚了两圈,碗口朝下,扣在地上。碗底的暗红痕迹被泥土遮住,看不真切。

我大口喘着气,后退几步,远离那只碗,背靠在了冰冷粗糙的棚柱上。冰冷的触感让我稍微镇定了一点,但灵魂深处的战栗和恶心感并未消退。

我杀“人”了。

用这种诡异而残酷的方式。

这就是“顶班”的另一面?不仅仅是枯燥的递汤,还有暴力的“清除”?

那个让我顶班的女子,她也做这种事吗?她那双空茫的眼睛,是否也见证过,甚至亲手执行过无数次这样的“清除”?

这个地方,这个职责,远比我想象的更加黑暗,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我该怎么办?

继续留在这里,当这个见鬼的“临时孟婆”,直到下一个打碎我碗的“有缘人”出现?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在这个过程中,我还要送走多少亡魂?还要“清除”多少“异常”?还要被动承受多少死亡记忆的冲击?还会不会有更多像刚才那样的暴力吞噬?

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像她一样,眼神空洞,情感泯灭,成为一个只知道执行冰冷规则的“工具”?

不。

我绝不。

哪怕“被动偿还”意味着立刻死亡,魂飞魄散,也比在这里承受这种永无止境的、逐渐非人化的折磨要好!

逃跑的念头,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

可是,往哪里逃?这里是无边无际的灰雾和忘川,根本没有路。那个碗似乎能连通阴阳,但刚才那种暴力吞噬的景象,让我对通过它返回阳间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和抵触。而且,就算回去了,那个女人,那只碗,它们会放过我吗?那个“被动偿还”的威胁,依然悬在头顶。

进退维谷。

真正的绝境。

就在我背靠棚柱,被绝望和恐惧攫住,茫然无措之时——

“看来,客官适应得……不算太好。”

一个轻轻软软、带着奇异韵律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我身侧响起。

我浑身剧震,骇然转头。

是她。

那个穿着淡青色古装衣裙的女子。

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棚子边上,距离我不过三五步远。依旧是那副苍白美丽、毫无血色的模样,宽袖垂落,双手空空。她没有看地上扣着的碗,也没有看锅里翻腾的汤,只是用那双空茫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里,依旧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嘲讽,没有怜悯,没有意外,也没有赞许。就像在看一件物品,或者,一个正在运行中的、出了点小故障的程序。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冻住了。面对她,比面对那些亡魂,比面对刚才暴力吞噬的场景,更让我感到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和……卑微。仿佛她是这片天地规则的一部分,而我,只是偶然闯入、笨拙触碰了规则的蝼蚁。

她微微偏了偏头,目光扫过我苍白的脸,颤抖的身体,最后落在我那双因为恐惧和抗拒而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手上。

“手,抖得厉害。”她轻轻地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第一次‘引渡滞碍’,总是这样的。”

她居然知道!她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你……你一直在看?”我嘶哑着嗓子,终于挤出一句话。

“奴家不在此处,亦知此处事。”她没有直接回答,但那话语里的意味再明显不过。她对这里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那是……怎么回事?”我指向地上扣着的碗,又指向刚才景象显现的大致方向,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你让我‘顶班’,就是做这些?熬那种汤,送那些魂,还有……还有用那种方式……‘吃’掉他们?”

“吃?”她似乎对这个用词感到一丝极细微的讶异,空茫的眼神波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那是‘归寂’,是‘净化’,是让脱离轨道的,重归秩序。他们的存在本身,已成‘滞碍’,干扰阴阳平衡。碗,只是执行规则的器具。”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刚才那凄厉的灵魂呐喊、狂暴的吞噬景象,只是打扫掉一粒碍眼的灰尘。

“可他们……”我想起那些零碎的记忆碎片,那孩子的哭声,女性的身影,深深的悔恨,“他们还有……还有没做完的事!还有感情!”

“过了此桥,饮了此汤,前尘皆空,感情何用?”她反问,声音依旧轻柔,却像冰冷的铁锤,砸碎我所有幼稚的质问,“阳世种种,爱恨情仇,不过是梦幻泡影,是轮回路上的负累。忘却,才是慈悲。至于那些成了‘滞碍’的……”她顿了顿,“连忘却的资格都已失去,强行滞留,只会滋生怨秽,污染两界。及早归寂,是唯一正途。”

慈悲?正途?

我看着她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在她(或者说,在这套规则)看来,遗忘是慈悲,暴力吞噬是正途。所有个体的情感、记忆、未了之事,在这宏大冰冷的“秩序”和“平衡”面前,都是可以、而且必须被抹除的“杂质”。

“那你呢?”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或许是极致的恐惧催生出的破罐破摔,“你做了这么久,送走了无数亡魂,清除了无数‘滞碍’,你自己……还记得什么?你还有感情吗?”

这个问题似乎触及了某个核心。她沉默了片刻,空茫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极其悠远、近乎虚无的……回望?但那回望太深,太淡,瞬间就消散了,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奴家?”她轻轻重复,像是在念一个陌生人的名字,“奴家只是……熬汤的。记得该记得的,忘记该忘记的。感情?”她微微摇了摇头,宽大的衣袖随之轻晃,“那是阳世之物,于此地,是冗余,是干扰。”

她看向我,眼神恢复了彻底的平静无波:“客官若接此碗,时日久了,自然也会明白。”

时日久了……也会变成她这样?

我猛地摇头,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棚柱上:“不!我不要变成你这样!我不要接这个班!你找别人!或者……或者你杀了我好了!”

“生死有命,债偿有序。”她并不因我的激烈反应而动容,语气依旧平淡,“杀了您,于秩序无益,反倒坐实了这笔‘滞碍’因果,纠缠更深。顶班还债,是眼下最妥当的法子。”她往前迈了一小步,那股沉闷的、混合着草药与腐朽的气息再次隐隐飘来,“客官方才,不是已然开始履行职责了么?虽有些生疏,引动碗力时也耗损不小,但终究是成了。可见,您与此碗,与此职,确有缘法。”

缘法?去他妈的缘法!

“那是它强迫我的!”我指着地上那只碗,愤怒和恐惧让我声音尖利,“是它控制了我!”

“碗是器,器听令于持器者与……规则。”她缓缓道,“您心有抗拒,故而操控生涩,耗神费力。若心甘情愿,承接职责,人碗合一,引动规则之力便如臂使指,不仅轻松自如,于您自身魂体,亦是一种……淬炼与稳固。”

淬炼?稳固?变成更合格的“工具”吗?

“我不需要!”我几乎是在吼了,“我宁愿魂飞魄散!”

她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都以为她会突然出手,用某种更直接的方式让我“魂飞魄散”。

但她没有。

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极其轻微,却仿佛带着千年的疲惫和……一丝极淡极淡的、近乎于无的寂寥。

“痴儿。”她吐出两个字,不像责备,更像一种陈述。

然后,她转过身,走向那口依旧咕嘟冒泡的大铁锅。拿起靠在灶边的长柄木勺,探入锅中,缓缓搅动起来。动作娴熟,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而不是一锅令人作呕的浑浊汤汁。

她背对着我,淡青色的衣裙在青白灶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单薄,仿佛随时会融进周围灰蒙蒙的雾气里。

“时辰将至,下一批客官,快要到了。”她一边搅动,一边轻轻说道,声音飘忽,“您若实在不愿,便在此处看着吧。看奴家如何行事,看这碗,这汤,这桥,这河,如何运转。”

“看清楚了,或许,您会改主意。”

“也或许……”她顿了顿,木勺在汤中划过一个圆润的弧度,“您能寻到别的……‘法子’。”

别的法子?

我心中一动。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暗示?还是仅仅随口一说?

没等我细想,灰雾深处,再次传来了隐约的、纷杂的悲泣呜咽之声。模糊的亡魂身影,开始影影绰绰地浮现,向着棚子缓缓飘来。

新的一轮“工作”,又要开始了。

她没有再理会我,专注地搅动着锅里的汤,偶尔用长勺舀起一点,凑到眼前(如果那算眼睛的话)看了看,又倒回去,仿佛在调整火候,或者检查汤的“成色”。

我靠在冰冷的棚柱上,看着她熟练而漠然的动作,看着那些逐渐靠近的、茫然悲戚的亡魂,看着地上那只扣在泥土里、沉默而诡异的粗陶碗。

逃跑无路,拒绝无效,死亡(魂飞魄散)似乎也不是立刻就能到来的解脱。

难道真的只能留在这里,看着,学着,直到某一天,我也变得和她一样,心如枯井,眼如空潭,成为这永恒循环中一个冰冷的零件?

不。

我绝不认命。

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机会,我也要抓住。

她说了,“或许您能寻到别的法子”。

别的法子……会是什么?

与这只碗有关的法子?与这熬汤递碗的职责有关的法子?还是与这整个“孟婆”体系、与这阴司秩序有关的法子?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必须观察,必须思考,必须……活下去。以“我”的身份,活下去。

我慢慢站直身体,不再靠着棚柱。虽然腿还在发软,灵魂还在因为刚才的冲击而战栗,但我强迫自己看向她,看向那口锅,看向那些亡魂,看向地上那只碗。

首先,我得弄明白,这只碗,到底还有什么秘密。它为什么能储存(或泄露)死亡记忆?为什么能强行吞噬“滞碍”亡魂?它那个豁口,是关键吗?

其次,她……这个“前任”孟婆,真的如她表现的那样,完全冰冷无情吗?她偶尔流露出的那一丝极淡的寂寥和疲惫,是真是假?她让我“顶班”,真的仅仅是因为我打碎了碗,需要人还债吗?还是有别的……更深层的原因?

还有,这整个地方,这忘川,这奈何桥,这孟婆汤的体系,它的“规则”到底是什么?仅仅是“遗忘”和“秩序”吗?有没有漏洞?有没有可以利用的地方?

一个个疑问,像黑暗中燃起的微弱火苗,虽然不能驱散无边无际的寒冷和恐惧,却至少,给了我一个方向,一个……暂时不让自己彻底崩溃的理由。

我深吸一口那冰冷腐朽的空气,迈开还有些虚浮的脚步,向前走了几步,在一个既能看清她动作,又不会太靠近亡魂队伍的位置,停了下来。

我就站在这里,看着。

看着她是如何面对第一个上前的亡魂,如何用那轻柔却不容置疑的声音,说“客官,喝了上路吧”,如何递出汤碗,如何平静地收回空碗,看着亡魂变得空白,走向石桥。

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波动,仿佛重复了千万遍。

我也看着那些亡魂。它们各不相同,却又如此相似。一样的茫然,一样的悲戚,一样的在饮下汤后,归于空白的平静。

我还分出一部分注意力,紧紧盯着地上那只粗陶碗。它依旧扣在泥土里,一动不动,像一块真正的顽石。

时间,在这片死寂之地,再次失去了意义。

我只是看着,思考着,忍耐着。

等待着,那或许根本不存在的一线生机。

或者,等待着我自己,最终被这无边的冰冷和重复,彻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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