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丸都城(2 / 2)
连一直闭目养神的渊净土,也微微掀开了眼皮,浑浊的眼珠,转向卫玠的方向。
明临大夫那如同黑石子般的眼睛,也闪过一丝精光。
高琏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前倾了一下,冕旒的旒珠轻轻晃动。
卫玠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第一把火已经点燃。
他趁热打铁,语气变得更加沉静,却也更富穿透力。
“慕容燕国,南有我大魏誓死抵抗,北有柔然铁骑蹂躏。”
“其国力兵力,已被拉伸至极限。”
“此时此刻,与贵国接壤的辽东地区,兵力空虚,前所未有!”
他目光炯炯地扫过岩王座上的高琏,以及他下手的三位权臣,
一字一句地说道:“此乃天赐良机,于高句丽!”
“大王难道甘愿,永远困守这白山黑水,岁岁向慕容氏纳贡称臣。”
“眼睁睁看着,祖辈浴血奋战得来的辽东故土,沦于胡虏之手吗?”
“如今,慕容恪分身乏术,燕国自顾不暇。”
“只要大王果断出兵,辽东千里沃野,曾经属于高句丽的城池,必将望风而归!”
“此非为我大魏火中取栗,实乃高句丽光复旧业、开疆拓土之良机!”
“我主冉闵,愿与大王东西呼应,共击暴燕!”
“若大王有意,将来扫平慕容氏,这辽东辽西之地,你我双方,亦可‘共分之’!”
“共分燕土”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压抑的岩庭中炸响。
於乙支呼吸粗重,拳头紧握,显然已被这描绘的蓝图所激动。
收复辽东,是他梦寐以求的功业!
明临大夫依旧沉默,但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显然在飞速计算着,此中的利益与风险。
渊净土的眉头微微蹙起,干瘪的嘴唇,蠕动了一下。
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只是将那根诡异的人脊杖,在地上轻轻一顿,发出沉闷的响声。
高琏的目光低垂,看着面前木案上浑浊的酒液,手指用力地,摩挲着王座的岩石。
卫玠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那扇,禁锢野心已久的牢门。
但他身上的枷锁太重了,国师的“天意”,岩会议的“利弊”。
慕容恪积威之下的恐惧……这一切都让他难以决断。
殿中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以及众人沉重的呼吸声。
暗流在沉默下,汹涌澎湃。
卫玠知道,种子已经播下,接下来需要的是耐心。
以及……最后那决定性的、能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端起那杯浑浊的米酒,浅浅啜了一口。
酒液辛辣苦涩,如同此时殿中的气氛,也如同这乱世的味道。
第三幕:密室影
夜宴在一种极其诡异,以及沉闷的气氛中结束了。
卫玠描绘的“机遇”,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虽然在当时,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但很快又被高句丽权力核心,那深不见底的谨慎与沉默所吞噬。
没有当场答复,没有明确表态,高琏只是以“贵使旅途劳顿,且先休息。”
“容寡人与众卿,细细商议”为由,结束了这场名为接风、实为交锋的宴会。
卫玠被再次“送”回,那间冰冷的石堡。
他知道,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在看不见的地方展开。
高琏必然会在今夜,与那几位核心权臣,进行密议。
而他,能做的只有等待,并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可能性,反复推演。
果然,在他离开后不久,岩王座后方,一道隐秘的石门悄然滑开。
高琏、渊净土、於乙支、明临大夫四人。
无声地走入了一间,更为隐秘、也更为狭小的石室。
这里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四张石凳,还有中间一个,散发着微弱热量的炭盆。
墙壁上镶嵌着几颗夜明珠,发出幽冷的光,将四人的脸色映照得明暗不定。
这里才是高句丽,真正决策的“心脏”。石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高琏仿佛卸下了王者的面具,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声音带着一丝沙哑:“都说说吧,这位魏使……以及他带来的消息。”
於乙支第一个按捺不住,他猛地站起身。
青铜甲叶,在幽静的石室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王上!还有何可犹豫的!此乃天赐良机!”
“慕容恪被冉魏和柔然东西夹击,首尾难顾。”
“辽东空虚,正是我高句丽一雪前耻,收复故土的大好时机!”
“臣愿亲提大军,跨过鸭绿江,必为王上夺回辽东诸城!”
“若失此良机,我高句丽将永世,被锁在这山沟之中,再无出头之日!”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脸上的伤疤,在幽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明临大夫缓缓抬起,他那双黑石子般的眼睛,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於将军稍安勿躁,机遇或许存在,但风险亦不容忽视。”
他看向高琏,“王上,卫玠之言,虽动听,却需验证。”
“柔然南下之事,是真是假?规模如何?慕容恪是否真的被牢牢牵制?”
“这一切,都只是他一面之词。”
“若这是慕容恪与冉魏设下的圈套,意在诱我出兵。”
“而后,合力歼之,我高句丽,当如何?”
他顿了顿,继续冷静地分析,仿佛在拨弄算盘。
“即便消息为真,出兵辽东,意味着与慕容燕国,彻底撕破脸。”
“慕容恪乃世之枭雄,若其迅速平定北方柔然,必倾举国之兵东向报复。”
“届时,我高句丽,能否独力承受燕国之怒?收复的辽东,能否守住?”
“战争所耗钱粮、兵力,国内五部能否齐心支持?这些,都是必须权衡的‘利弊’。”
他的话语,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於乙支,燃起的熊熊火焰上。
於乙支怒视明临答夫:“明临大人!岂能因噎废食!”
“打仗哪有不冒险的?若事事求稳,我高句丽,早已亡于慕容铁蹄之下!”
“如今敌人露出破绽,正是勇士亮剑之时!”
“至于钱粮兵力,我於乙支一部,愿为先导。”
“各部若怀异心,便是高句丽的罪人!”
“勇士之勇,固然可嘉,然治国需谋万全。”明临大夫丝毫不为所动。
“若按兵不动,我高句丽虽无拓土之功,亦无覆国之险。”
“与慕容氏维持现状,虽需纳贡,却可保宗庙社稷安稳,此乃存续之道。”
“存续?像鼹鼠一样,龟缩在山洞里存续吗?”於乙支几乎是在低吼。
“够了。”一个干涩如同岩石摩擦的声音响起,一直沉默的渊净土开口了。
她一出声,於乙支和明临答夫,都暂时压下了火气,将目光投向这位精神领袖。
渊净土浑浊的白眼珠,仿佛在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个点。
她的人脊杖轻轻点地,发出笃笃的轻响,在石室中回荡,带着一种诡异的节奏。
“天象……晦暗不明。”她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老身连日观星,见北辰摇曳,煞星冲犯东北。”
“此乃大凶之兆,主兵戈一起,血光滔天,恐引不可测之祸。”
她的话,让高琏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
高句丽上下,对这位国师的“天意”,有着根深蒂固的敬畏。
“然,”渊净土话锋突然一转,她那没有焦点的目光,似乎扫过了高琏。
“煞星之旁,又隐见一丝微弱紫气,源自东南。”
“与这魏使,来时方向相合,此气虽弱,却暗合变数。”
她微微抬起头,对着高琏的方向,“王上,此事关乎国运。”
“是甘守现状,承受渐衰之运?还是行险一搏,于血火中,争那一线飘渺生机?”
“老身……无法断言。此决断,需王上圣心独裁。”
她将最终的决定权,以一种极其玄妙的方式,又抛回给了高琏。
既没有明确反对,也没有直接支持。
只是强调了“风险”与“变数”,这让高琏的抉择更加艰难。
高琏闭上了眼睛,手指用力地,掐着眉心。
脑海中,於乙支描绘的收复辽东、光宗耀祖的辉煌画面。
与明临大夫分析的,倾国覆灭的可怕风险。
以及渊净土所言,血光滔天的凶兆,交织碰撞,让他头痛欲裂。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岩王座上,感受着四面八方无形的束缚。
先祖的荣光,现实的屈辱,部族的期望,亡国的恐惧……
这一切,都沉重地压在他的肩上,石室中陷入了,比之前更深的沉默。
只有炭盆中,偶尔爆出的火星噼啪声,以及几人沉重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高琏猛地睁开双眼,眼中布满了血丝。
但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近乎疯狂的决绝,取代了之前的犹豫。
“验证!”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立刻动用一切渠道,验证柔然南下,以及慕容恪主力,被牵制的消息!”
“尤其是北面边境的暗哨,不惜一切代价,我要在三天内,得到最确切的情报!”
他没有说打,也没有说不打。但他这个命令,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强烈的倾向。
於乙支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单膝跪地:“臣,遵命!”
明临答夫微微躬身,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老臣,明白。”
渊净土则只是轻轻顿了顿人脊杖,算是回应。
高琏喘着粗气,目光扫过三人,最后定格在虚空。
仿佛在对自己说,又仿佛在宣告:“高句丽……不能永远做困于山岳的囚徒。”
“若是天赐之机……若是真的……”他没有再说下去。
但紧握的双拳,指节已然发白。
第四幕:赌国运
接下来的三天,对卫玠而言,是另一种形式的煎熬。
虽然不再被完全冷遇,饮食也有所改善。
甚至有一名低阶官员前来“陪同”,美其名曰向导,实则监视。
但他依旧被变相软禁在,石堡的极小范围内,无法接触高句丽真正的权力核心。
他深知,高句丽人正在动用,他们的方式,疯狂地验证,他带来的情报。
他对自己带来的消息有信心,这是由墨离的“阴曹”系统,提供的情报。
经过多方印证,误差极小。他现在唯一的担忧,是高句丽内部的保守势力。
会否因为过度的谨慎和恐惧,而最终选择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必须再做些什么,给那看似倾向出兵的天平上,加上最后、最重的一块砝码。
第三天傍晚,依旧是风雪交加。那名引他入宫的中年文官,再次出现。
面无表情地通知:“王上请魏使前往岩庭,有要事相商。”
卫玠心中一动,知道决断的时刻到了。
他依旧只带了通译,跟随文官再次踏入那座,压抑的巨石殿堂。
这一次,岩庭内的人少了很多。只有高琏、渊净土、於乙支、明临大夫四人在场。
气氛比上次,更加凝重,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高琏端坐在岩王座上,脸色比三天前,更加憔悴。
但眼神深处,那抹决绝的光芒,却更加清晰。
他手中,捏着一小卷羊皮纸,边缘似乎被火燎过,显得有些残破。
“卫使者,”高琏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沙哑,“你带来的消息,寡人已派人核实。”
卫玠心中微微一紧,但面色不变,静待下文。
“柔然主力南下,兵围蓟城,确有其事。”
高琏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斤重。
“慕容恪已亲率精锐北上救援,河淮前线,燕军攻势已缓。”
验证了!卫玠心中一定。墨离的情报网,再次发挥了关键作用。
“然而,”高琏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卫玠。
“慕容恪用兵如神,柔然虽悍,未必能久困于他。”
“若我高句丽,此时出兵,无异于,与时间赛跑。”
“必须在慕容恪,解决北方边患之前,取得足以稳固战果的优势。”
“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大王所虑甚是。”卫玠从容应答,“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慕容恪虽强,亦非三头六臂。北有柔然狼顾,南有我大魏牵制。”
“其势已分,其力已疲。此正是高句丽雷霆一击,收复故土的最佳时机。”
“若待慕容恪缓过气来,整合内部,届时,高句丽恐再无如此良机矣!”
他上前一步,目光扫过在场四人,最终落在高琏身上。
他的声音沉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大王,外臣深知,此决断,关乎高句丽国运,重于千钧。”
“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我主冉闵,于汉室倾颓之际,挺身而出。”
“背负万古骂名,亦要为我汉家儿女,杀出一条生路。”
“此等气魄,难道不足以,令英雄相惜吗?”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并不起眼的锦囊。
锦囊由五种,不同颜色的丝线织成,显得有些陈旧。
他解开锦囊,将里面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倾倒在自己掌心。
那不是金银珠宝,也不是书信地图,而是五撮颜色、质地各异的泥土。
“此乃‘五色土’。”卫玠托着那捧泥土,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
“取自中原五州,司隶、豫州、兖州、青州、徐州。是我汉家世代生息之故土。”
“如今,却大半沦于胡虏铁蹄之下,百姓流离,社稷蒙尘。”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石殿的穹顶,望向了那遥远的中原。
声音中蕴含着,一股深沉的悲怆与不屈:“我主冉闵,每每望北而泣血。”
“我等臣子,亦无一日敢忘故土。这五色土,便是提醒,便是誓言。”
“‘王朝的土地,没有一寸是多余的’!胡虏所占之每一寸,都需用血与火夺回!”
他将手掌微微前伸,让那五色土,呈现在高句丽权贵面前。
“今日,外臣愿以此‘五色土’为契,代表我主冉闵,与高句丽立约!”
“共击暴燕,同雪国耻!若得成功,辽东故地,当归高句丽!”
“我大魏要的,是慕容氏偿还的血债,是中原的朗朗乾坤!”
他猛地收回手,将五色土,紧紧握在掌心。
仿佛握住了,整个中原的魂魄,目光灼灼地,逼视着高琏。
“大王!高句丽的先祖,亦曾纵横辽东,饮马辽水!”
“难道他们的子孙,就甘愿永远看着,象征故土的玄武。”
“只能被雕刻在,这冰冷的岩石之上,而不能真正驰骋于那片富饶的土地吗?!”
“赌上国运,博一个未来!”
“纵然前路荆棘,亦胜过永远困守在,这山岳之中,做一个……无声的囚徒!”
“请大王——决断!”
卫玠的声音,在岩庭中回荡,那捧五色土,在此刻,仿佛重于千钧。
它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提议,一种诱惑。
更是一种精神的共鸣,一种对被困锁野心的终极召唤。
於乙支死死盯着那五色土,呼吸急促,眼中的战意,几乎要喷薄而出。
明临大夫看着卫玠,又看看高琏,首次露出了,极其复杂的神色。
似乎在重新计算着,另一种“利弊”。
渊净土的眼珠微微转动,落在卫玠紧握的五色土上,干瘪嘴唇无声地蠕动了一下。
高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看着卫玠,看着那捧象征着,不屈与执念的泥土。
看着麾下重臣各异的神色,脑海中最后一丝犹豫……
终于被那压抑了太久的、对土地和荣耀的渴望,以及一种“同类”的悲壮所冲垮。
他猛地从岩王座上站起身,玄色王袍无风自动。
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直视着殿外无边的风雪与黑暗,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吼道。
“传寡人令!全国动员!各郡兵马,粮草辎重,即刻向鸭绿江畔集结!”
“委任大将军於乙支,为征北都督,总领全军!”
“十日之内,寡人要看到,我高句丽的战旗,插上辽东城的城头!”
“此战,赌我国运,不胜则亡!”
吼声如同惊雷,滚过岩庭,冲出殿外,在整座丸都山城的上空回荡。
仿佛要将,这千百年的沉默与压抑,彻底击碎!
卫玠深深一揖到地,袖中的残璧与掌心的五色土,同时传来冰冷的触感。
他知道,他成功了。东方的火山,已被点燃。
慕容燕国的丧钟,即将因为遥远的辽东烽火,而敲响第一声。
乱世的棋盘上,又多了一位,搅动风云的棋手。
而代价,将是更为滔天的血海,以及更为酷烈的战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