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三面敌(2 / 2)
长安棋局,落子无声。
前秦这头蛰伏的猛虎,在丞相王猛的谋划下,选择了最冷静,也最危险的策略。
隔岸观火,伺机而动。整个北方的命运,因此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第三幕:狼主策
就在慕容恪转向东进,苻坚与王猛冷眼旁观之际。
此次引爆燕国危机的,另一关键角色,柔然可汗郁久闾·獠戈。
正身处他在燕国北部草原上,建立的临时汗庭之中。
这是一座由数百辆巨大辎重车,环绕而成的、可以移动的城池核心。
车阵之内,矗立着柔然可汗那标志性的、用无数块人头皮缝制的黑色狼头纛。
空气中弥漫着牲口气、奶腥味、燃烧牛粪的味道。
以及一种淡淡的、属于草原的野蛮生机。
獠戈依旧穿着那身,陈旧的黑色狼皮大氅,内衬暗红色麻布衣衫。
胸前那串,由九十九颗敌人臼齿穿成的项链,在火光下泛着森白的光泽。
他独坐在一张,铺着完整熊皮的矮榻上。
那颗镶嵌在右眼窝中的黑曜石,在火光映照下,幽深得如同通往地狱的入口。
他手中摩挲着一根干枯的股骨,来自被他亲手杀死的兄长,沉默如同山岳。
他的面前,站着刚刚从前线返回的“剥皮者”兀脱。
兀脱依旧穿着那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人头皮斗篷。
身上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脸上涂着的干涸血泥,在火光下显得更加狰狞。
他正瓮声瓮气地,禀报着最新的战况。
“……慕容恪的大军,前锋已抵蓟城五十里外,但其主力……”
“却在昨日突然转向,全速东进了!看方向,是奔着辽东去了!”
兀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以及被轻视的恼怒。
“大汗!慕容恪这是,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竟敢舍弃近在咫尺的蓟城,去救那远在千里之外的辽东!”
“请大汗下令,让我率儿郎们,猛攻蓟城。”
“定要在慕容恪回来之前,把这鸟城踏平。”
“砍下慕容翰的狗头,让慕容恪知道,藐视我柔然的下场!”
獠戈摩挲股骨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
黑曜石的假眼,似乎转动了微不可察的角度,聚焦在兀脱那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
他没有立刻回答,那沉默,如同无形的压力。
让暴躁的兀脱,也不自觉地,收敛了些许气息。
良久,獠戈那干涩、仿佛岩石摩擦的声音才缓缓响起,不带丝毫情绪。
“踏平蓟城?然后呢?”
兀脱一愣:“然后……然后自然是劫掠幽州,让慕容氏知道我们的厉害!”
“愚蠢。”獠戈的声音依旧平淡,却让兀脱打了个寒颤。
“慕容恪,是狐狸,更是猛虎。他敢东去,必有倚仗。”
“蓟城,坚城也。慕容翰,非庸才。强攻,儿郎们要流多少血?”
“就算攻下,缴获可能弥补损失?”
“届时,慕容恪平定高句丽,回师复仇,我军久战疲敝,如何应对?”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营帐门口,望着外面苍茫的雪原,以及远处蓟城模糊的轮廓。
“我们南下,是为了草场,为了财富,为了让长生天的威名传播。”
“不是为了和慕容恪,拼个你死我活,更不是为高句丽火中取栗。”
他的思路清晰而冷酷,与慕容恪、王猛这等顶尖战略家相比,或许缺乏文化底蕴。
但在草原生存法则,锤炼下的直觉和务实,却同样精准致命。
“慕容恪东去,正中我下怀。”獠戈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弧度。
“传令下去……,其一,蓟城之围,解了。”兀脱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不解。
獠戈继续道:“不是撤退,是放开一个口子。”
“让慕容翰能喘口气,也能……把我们‘撤退’的消息,尽快传给慕容恪。”
“其二,”獠戈的目光,投向广袤的幽燕大地。
“大军化整为零。以千骑、百骑为单位,如同狼群散开。”
“目标,不再是攻城略地,而是……烧!抢!杀!”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残忍的快意。
“避开慕容恪东进的主力,以及燕军重兵把守的城池。”
“专攻其村镇、坞堡、粮仓、牧场!”
“焚毁他们过冬的粮草,抢夺他们的牲畜和人口。”
“杀戮他们的百姓,制造恐慌,破坏他们的后勤根基!”
“我要让慕容恪的幽州,变成一片焦土!”
“让他即便从辽东回来,面对的也是一个千疮百孔、元气大伤的烂摊子!”
“其三,游骑四出,深入燕国腹地,甚至……可以靠近龙城看看。”
“不必强攻,只需让他们知道,我们无处不在,随时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
“让恐惧,像瘟疫一样,在燕国蔓延!”
这就是獠戈的策略,疲敌之链!
他不追求一城一地的得失,不寻求与慕容恪主力的决战。
他要像最狡猾的狼王,不断撕咬猎物的四肢、腹部。
让它流血,让它疲惫,让它恐惧,直到它精疲力尽,露出致命的破绽!
“慕容恪想先东后北?可以。”獠戈的黑曜石假眼,闪烁着幽光。
“我就让他安心在东面打仗。代价是,他的老家,会被我们啃食得只剩骨架!”
“等他拖着疲惫之师,从辽东回来,面对一个满目疮痍、物资匮乏的幽州,”
“他还拿什么来跟我打?拿什么去应对,西面的苻坚和南面的冉闵?”
他转过身,看着兀脱,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
“明白了吗?杀戮,不是目的。毁灭,才是。”
“我们要的,不是一座空城,而是整个燕国北方的……生机!”
兀脱虽然残暴,但并非毫无头脑。
他仔细品味着獠戈的话,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加残忍的兴奋所取代。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露出森白的牙齿。
“大汗英明!这样打仗……才痛快!”
“我这就去安排儿郎们,保证让慕容恪的后院,烧得比辽东还旺!”
獠戈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去执行了。
兀脱躬身退下,柔然汗庭中响起了代表集结和分散行动的、低沉而苍凉的号角声。
獠戈独自一人,走回帐内,再次拿起那根股骨,无声地摩挲着。
营帐外,是即将如同瘟疫般,散入幽燕大地的柔然狼骑。
营帐内,是如同深渊般,沉默的柔然之主。
他的策略,简单,直接,却异常狠毒。
这是草原法则,对付农耕文明最有效,也最无解的手段之一。
慕容恪即便能,迅速平定高句丽,当他凯旋之时……
所要面对的,很可能是一个,被彻底掏空、难以支撑长期战争的北方。
雪崩的前奏,不仅仅来自东面的高句丽和南面的冉闵。
更来自北面这头放弃了正面猛攻、转而进行无限骚扰和破坏的……饥饿狼群。
慕容燕国,正被这三股力量,从三个方向,一点点地推向崩溃的边缘。
第四幕:建康策
当北方的慕容恪,在风雪中转向,长安的苻坚与王猛,冷眼旁观。
柔然的獠戈,施展疲敌毒计之时。
南方的冉魏政权核心建康城,却笼罩在一种,截然不同的氛围之中。
相较于北地的苦寒与肃杀,江东的冬日虽也清冷,却多了几分湿意与婉约。
秦淮河上薄雾缭绕,宫殿的飞檐翘角在烟雨中若隐若现,仿佛一幅淡雅水墨画。
然而,在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是同样紧绷的神经,以及暗流涌动的朝局。
皇宫,太极殿东堂。
冉闵并未身着戎装,而是一袭玄色常服,更衬得他身形伟岸,气势沉雄。
他端坐于御案之后,深邃的目光如同幽潭,扫过殿内重臣。
连日与慕容友大军的鏖战,虽未取得决定性胜利。
但也成功地将燕军主力,牢牢拖在淮河一线。
使其无法北顾,为北方的剧变,创造了至关重要的条件。
御案之下,分列着冉魏政权的,核心班底。
内政总管褚怀璧、阴曹诡师墨离、军师玄衍。
以及刚刚从北方冒险归来不久的,行人司主事卫玠。
慕容昭亦在一旁静坐,她已换上了,冉闵所赐的赤色医官袍。
象征着其被正式接纳的身份,此刻正专注地,聆听着局势分析。
卫玠首先出列,将他出使高句丽,如何说服高琏。
以及高句丽大军如何突袭辽东,连克白岩、辽阳等地的经过,详细禀报了一遍。
他语气平和,但言辞间自然流露出那份于敌国腹心之地、舌战群雄、促成盟约的惊险与功绩。
“……臣离开丸都山城时,高句丽大将军於乙支,已誓师出征。”
“如今捷报频传,可见其锋锐正盛。慕容燕国辽东防线,已然崩裂。”
卫玠最后总结道,躬身退至一旁,殿内出现短暂的寂静。
所有人都意识到,卫玠此行,堪称一剑封喉,彻底改变了,天下的战略态势!
褚怀璧抚掌赞叹,他虽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儒衫,面容疲惫,但眼神锐利如尺。
“怀玉立此不世奇功!高句丽此番东顾,如同利刃,直插慕容恪脊背!”
“其被迫分兵东向,则我淮南压力骤减,北方柔然亦得其便!”
“此乃‘围魏救赵’之策,然效果之着,远超预期!”
“慕容恪此番,真可谓三面受敌,进退维谷矣!”
他的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作为内政总管,他太清楚一个稳定的外部环境,对冉魏休养生息的重要性。
然而,军师玄衍却轻轻摇动着,他手中那已摩挲得温润的“九曜星算筹”。
他眉头微蹙,泼了一盆冷水:“怀璧兄且慢欣喜。”
“高句丽势起,固然大利于我,然,福兮祸之所伏。”
他声音清越,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
“高句丽与慕容氏乃世仇,其性坚韧而排外,野心亦是不小。”
“若让其趁机坐大,全据辽东,将来恐成我北方之新患。”
“其威胁,未必下于慕容氏。”
他看向冉闵,沉声道:“王上,慕容恪乃当世枭雄,绝不会坐视辽东丢失。”
“其毅然舍弃,近在咫尺的蓟城,全力东进。”
“此等壮士断腕之决绝,非常人所能及。”
“臣恐……於乙支非其敌手。若慕容恪迅速击败高句丽,稳定东方。”
“则其携大胜之威,整合资源,回头再来对付我大魏与柔然,其势将更胜往昔!”
玄衍的分析,如同冰水,让殿内刚刚升起的乐观情绪,冷却了几分。
确实,慕容恪的应对,展现出了,其惊人的魄力和战略眼光。
一直沉默如同阴影的墨离,此刻用他那戴着白色瓷质面具的脸,“看”向卫玠。
面具上毫无表情,唯有那幽深的黑曜石假眼,仿佛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一丝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卫主事促成,高句丽东顾,功莫大焉。”
“然,高句丽这把刀,还不够快,不够利。需防其卷刃,乃至……伤及自身。”
他微微转头,面向冉闵,声音低沉。
“臣建议,可令‘飞鸢密线’及‘阴曹’在河北、幽州之人,暗中散布消息。”
“夸大高句丽战果,渲染慕容恪败亡在即之假象,加速燕国境内离心。”
“同时,亦可……适当泄露些许,慕容恪……”
“已率主力东进之确切情报予柔然,助其……把握时机。”
墨离之言,阴狠而精准,他要的不是,高句丽能赢。
而是要这场东方战事打得更久,更惨烈,更大程度地消耗慕容燕国的国力。
将慕容恪这头猛虎,牢牢拖在辽东的泥沼之中!
为此,他不介意再添几把柴,甚至不惜让高句丽,承受更大的压力。
卫玠闻言,沉吟片刻,亦开口道:“墨离先生,所言极是。”
“高句丽王高琏,性格优柔,受制于国内保守势力。”
“此番出兵,已是赌上国运。若前线受挫,国内反对之声,必然再起。”
“我大魏或可……通过隐秘渠道,再予其些许‘鼓励’。”
“或提供一些,无关大局的‘便利’,使其能多支撑一段时日。”
慕容昭此时轻声开口,她的声音清冷如泉,带着医者的悲悯与理智。
“王上,诸位大人。无论东方战事如何,我大魏当前首要之务……”
“乃是利用此宝贵时机,休养生息,整顿内政,抚恤伤患,积攒粮草。”
“将士们久战疲敝,亟需休整。唯有自身强固,方能应对未来一切变局。”
她的话,将众人的注意力,从远方的博弈,拉回到了自身的根基建设上。
冉闵静静地听着,麾下这些才智超群、各有所长的,臣子们的分析与建议。
他深邃的眼眸中光芒闪烁,如同云层中隐现的雷霆。
他并未立刻表态,而是将目光投向沉默的军师玄衍。
玄衍感受到冉闵的目光,停止了拨动算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深邃。
“王上,诸位同僚之见,皆有其理。”
“然,臣以为,当下之局,于我大魏而言,最佳策略乃是隔岸观火,固本培元。”
他走到殿中,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划过淮河,落在辽东,又扫过幽燕。
“高句丽、慕容恪、柔然,乃至关中的苻坚,皆已入局。”
“此乃一场多方混战,局势瞬息万变。我军若贸然北进,或深度介入东方。”
“不仅可能提前与慕容恪主力决战,消耗自身实力,更可能成为众矢之的。”
他的手指,最后重重地点在建康之上:“故,臣建议,”
“一,淮河前线,转攻为守,依托坚城营垒,采取守势。”
“精选精锐骑兵,进行小规模反击,骚扰敌军,使其不能安心抽调兵力即可。”
“主力大军,分批轮换休整。”
“二,内政之上,全力支持怀璧兄,推行屯田,鼓励农耕。”
“安抚流民,整饬吏治,积蓄力量。此乃王霸之基,一刻不可松懈。”
“三,对外,行‘晦明’之策。明面上,可遣使‘谴责’高句丽背信弃义。”
“暗中,则依墨离先生与卫主事之策,继续为战火‘添柴加薪’,令其燃烧更久。”
“同时,严密监视关中苻坚,与西北匈人之动向。”
“吾等之要务,乃是利用此天赐良机,将自身淬炼成最坚韧之剑,最稳固之盾。”
“待北方群狼,厮杀至筋疲力尽,两败俱伤之际……”
玄衍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绝对的自信。
“便是我大魏,挺进中原,光复华夏之时!”
隔岸观火,固本培元!这八个字,精准地概括了,冉魏当前最明智的战略选择。
冉闵缓缓站起身,他高大的身躯,仿佛充满了整个殿堂。
他目光扫过麾下众臣,最终定格在舆图上,那片广袤的中原故土。
声音沉雄而充满不容置疑的力量:“准玄衍所奏!”
“淮河防线,以守为主,休整士卒!”
“内政诸事,悉由怀璧统筹,全力备荒备战!”
“墨离、怀玉,依计行事,务使东方之火,燎原不息!”
“传令三军,厉兵秣马,以待天时!”
“诺!”众臣齐声应道,声音在殿堂中回荡,充满了信念与力量。
建康的定策,为冉魏这艘在乱世中,挣扎求存的巨舰,指明了下一步的航向。
不急于一时之得失,不卷入眼前的混战。
而是潜下心来,巩固自身,等待那最佳的出击时机。
北方的雪崩前奏已然奏响,而南方的冉魏……
则在血与火的洗礼中,变得更加沉稳、更加坚韧。
他们如同最有耐心的猎人,在黑暗中磨利爪牙,等待着给予猎物致命一击的时刻。
天下这盘乱局,因辽东烽火,而彻底搅动。
慕容恪的力挽狂澜,柔然的疲敌之策,前秦的隔岸观火,冉魏的固本培元……
各方势力,都在按照自己的算计落子。
雪崩之势已成,最终会淹没谁,又会被谁所利用?
命运的齿轮,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转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