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3章 破碎镜像(1 / 2)
福州城郊,一片老旧的单位宿舍区隐匿在繁茂的榕树荫下,时光在这里仿佛放缓了脚步。陶成文一行人的车队悄无声息地停在巷口,与周遭晾晒着衣物的阳台、下棋老人的吆喝声显得格格不入。这次探望,并非官方安排,而是一次经过激烈争论和周密风险评估后的“私人”行动。提议者是魏超,他的理由很直接:“要理解‘毒种’变异的土壤,或许需要重新审视那最初携带病毒的原体。危暐的沉默,本身就是一个需要破解的信号。”
团队成员心情复杂。对大多数人而言,危暐(VCD)是档案卷宗里的一个名字,是“织网者”风暴的一个符号化起点,是银行大厅监控录像里那个模糊而狂暴的身影。但即将面对面接触这个活生生的、承载着巨大罪恶与争议的“人”,一种混合着厌恶、好奇、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的情绪,在车厢沉闷的空气中弥漫。
鲍玉佳靠在窗边,看着窗外流过的老旧街景,面无表情。曹荣荣轻轻握住她的手,感受到一丝冰凉和不易察觉的颤抖。张帅帅和沈舟则低声交换着技术细节,他们在此行车辆和危暐家中都提前布置了隐蔽的监测设备,既为安全,也期望能捕捉到任何异常的信息交互。孙鹏飞和程俊杰显得有些沉默,他们更多想到的是那个被VCD殴打的、与他们父亲年纪相仿的银行保安老赵,以及这件事对社会信任基石造成的难以弥合的裂痕。梁露作为记录者,打开了随身的录音笔和笔记本,她的任务是观察并锚定这次特殊会面的一切细节。马强背着他的画板,无人知道他为何坚持同来,或许他那独特的感知方式,能捕捉到理性分析无法触及的层面。
林奉超和付书云走在队伍稍后位置,他们的眉头始终紧锁。作为法律和风险顾问,他们对此行持保留态度,担心节外生枝,也担心团队成员,尤其是鲍玉佳的心理承受能力。
危暐的家在一栋灰扑扑的六层板楼顶层,没有电梯。楼道狭窄,堆放着杂物,墙壁上满是岁月和潮湿留下的斑驳痕迹。与曾经挥金如土、嚣张跋扈的“官二代”形象相比,这个居住环境透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落差。
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人——危暐的母亲。她看到门外这一大群人,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尤其是在认出陶成文和魏超的身份后,更是手足无措。她搓着围裙一角,喃喃道:“他……他在里面。谢谢领导们来看他。”语气里带着卑微的感激和更深沉的痛苦。
逼仄的客厅光线昏暗,家具陈旧。一个消瘦的身影背对着门口,坐在轮椅上,望着窗外那棵巨大的榕树。听到动静,他缓缓转动轮椅。
正是危暐(VCD)。
与几年前媒体上那个意气风发(或者说嚣张跋扈)的青年相比,眼前的他几乎判若两人。脸颊凹陷,肤色是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眼神空洞,带着一种被抽离了灵魂般的木然。只有那嘴角偶尔下意识扯动时,还能隐约看到一丝昔日的乖戾痕迹,但很快又被更深的麻木所覆盖。他的身体状况显然很差,需要依靠轮椅,一只手臂不自然地蜷缩着。
“你们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干涩,没有任何起伏,像磨损的砂纸。
简单的寒暄(如果那能算寒暄的话)后,客厅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团队成员各自找地方坐下,空间顿时显得拥挤不堪。危母局促地倒着水,水杯磕碰的声音格外清晰。
陶成文作为主导者,首先开口,语气平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危暐,我们来看看你。同时也想了解一下,你对目前外界发生的一些事情,比如针对历史记忆的篡改,以及……你过去某些思想的变体流传,有什么看法?”
危暐的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没听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悠悠地,带着点神经质的嗤笑:“看法?我一个废人,能有什么看法?外面……外面不是很好吗?你们赢了,秩序恢复了,皆大欢喜。”
这种消极、回避、甚至带着点阴阳怪气的态度,让在场不少人皱起了眉头。沈舟暗中对张帅帅摇了摇头,表示监测设备没有捕捉到任何异常信号波动,危暐的情绪似乎真的是一片死寂的泥潭。
“危暐,”鲍玉佳突然开口,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你还记得银行大厅吗?”
这句话问出的瞬间,客厅里的空气骤然凝固了。
危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某种东西碎裂了一瞬,但迅速又被更厚的阴霾覆盖。他扯了扯嘴角:“记得怎么样?不记得又怎么样?都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的事,却影响着现在和未来。”曹荣荣接口,声音冷静而清晰,“你的行为,不仅仅是一次暴力事件。它是一个符号,撕裂了很多人对公平和规则的基本信任。而现在,有人试图抹去、扭曲这个符号的真实模样。”
“抹去?”危暐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抹去了,老赵就能活过来?还是我能重新站起来?”他猛地抬起那只还能活动的手,指向自己的腿,又指向自己的头,“这些东西,能抹去吗?啊?”
情绪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但那不是忏悔,更像是一种自毁式的愤懑。
“我们不是在要求你忏悔,危暐。”陶成文沉稳地控制着局面,“我们是需要你理解,你的行为,以及背后所代表的特权凌驾于规则之上的逻辑,其破坏力远超你个人的命运。这种逻辑的幽灵,至今仍在徘徊,并且正在以新的形式寻求复活。”
“复活?”危暐喃喃道,目光第一次聚焦,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最后停留在鲍玉佳身上,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嘲弄,有一丝残留的戾气,或许还有一丝极快闪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别样情绪。“你们觉得……我是那个魔鬼?可你们有没有想过,是什么样的土壤,养出了我这样的……怪物?”
他用了“怪物”这个词,带着一种自嘲的残忍。
“你的家庭背景,无疑提供了滋生特权的温床。”魏超的声音低沉而客观,“但这并不能成为你个人选择暴力、践踏规则的开脱理由。个体的选择,始终存在。”
“选择?”危暐像是被这个词刺痛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锐,“你们真以为我有那么多选择吗?从小,所有人都在告诉我,‘你不一样’,‘规则不是为你定的’,‘你想要什么都能得到’!是你们!是你们这个系统里的每一个人!包括那些表面上对我点头哈腰,背地里骂我‘纨绔’的人!是你们一起把我塑造成了这个样子!”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然后,我出了事,成了弃子。家里倒了,树倒猢狲散。以前围着我转的人,现在躲我像躲瘟疫。我现在躺在这里,像个活死人!你们现在跑来,跟我谈选择?谈责任?谈影响?!哈哈……哈哈哈……”
他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悲凉,在狭小的客厅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就在这时,马强默默地打开了他的画板,拿出炭笔,开始快速地勾勒。他没有看危暐,而是看着窗外那棵巨大的榕树,但他的笔触却异常沉重,仿佛在描绘着室内无形的压力与扭曲。
危暐的笑声渐渐停歇,他喘着气,目光再次落到鲍玉佳身上,这一次,停留了很久。
“你……”他嘶哑地说,“那天……在银行……你站出来……”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这是他们此行的关键节点之一,也是鲍玉佳内心最不愿触碰的伤疤。
鲍玉佳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缩,尽管她的指尖已经掐得发白。她平静地,一字一顿地重复了那天在银行大厅里,面对嚣张插队、继而动手推搡老赵的危暐时,所说的那句话:
“请你排队。并且,向这位保安师傅道歉。”
这句话,如同一个开关,瞬间击穿了危暐试图维持的麻木外壳,也将所有人的记忆猛地拉回到了那个充满冲突与转折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