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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三章】
◎“盛轼当她的面,画她的小像,她都不曾觉察分毫”◎
沈春芜的复明一事,冲淡了幽禁期所带来的白色阴霾,众人俱是欣喜不已,只遗憾,这种欣喜不能张扬出去,却能在院子里低调的高兴了。
缇雀好奇地问起复明缘由,环莺就高兴地接茬道:“没准儿是夫人体内患有时疫,时疫毒性强烈,以毒攻毒,夫人的眼睛就这样好了!”
“你可不准胡说。”雪姨佯怒,“夫人刚好,怎能拿夫人的身体开玩笑呢?”
环莺忙不叠轻掌嘴巴认错,伏在榻前道:“这几日夫人高烧不退,奴婢担心极了,因是圣上下旨禁了夫人的足,奔月姐姐只能趁夜去求医,但如今京中感染时疫的人,越来越多了,东西南北四座市坊相继沦陷,各个医馆都忙得不可开交,忙得昏天暗地的,都无暇抽出身来府中……”
沈春芜对自己的病情十分清楚,温声道:“我给自己开了三日药方,第一日、第二日的药方,只会加重病情,第三日才是解药的方子,吃了解药,高烧才会渐退。”
此语一出,众人皆惊,纷纷问她为何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反应最强烈的人非奔月莫属,她径直红了眼,有些生气了:“夫人做这件事,为何不提前知会我一声,我什么都不知道,担心您好不起来,若是您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殿下交代!”
雪姨低声说了奔月几句:“夫人做这件事,自然是有十成的把握,瞒着我们也是事急从权,林德清眼睛老辣,若是从我们几个人中间出现了破绽,那夫人一手布下的计策,不就是白费了心思?”
奔月用手背揩着眼睛,道:“这府中上下,就属我性子最直,没有环莺的机灵,也没有缇雀的缜密,也不如雪姨沉稳,我除了打打杀杀,什么也不会,也勿怪夫人不重用我。”
说完这赌气似的一句,她径直扭身离开了。
缇雀忧心道:“要不要去追?”
沈春芜垂眸往望着案上燃尽的烛火:“奔月四处奔波为我请医,我却瞒着她早有筹谋。她看着大大咧咧,但也是心思细腻的,生气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今次由着她去罢。”
这三日在病榻上待久了,沈春芜打算去院子里走一走。
这是她第一次睁开眼,看着韶光院的景致。
暴雨消逝而去,院子里正是一片洗濯后的光景,蓊郁茂盛的参天古树,树影扶疏,树下的秋千正随风一摇一晃,目之所及之处,皆属一片诗情写意的铺景,这是她成婚后所栖居的环境,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
沈春芜就由缇雀扶着,坐在了秋千上,环莺在背后轻轻推着,笑道:“王妃还记得吗,您玩秋千的时候,王爷就在背后推您,越推越高,您吓得要哭了。”
提及盛轼,沈春芜心头遽地漏跳了一拍,她与盛轼成婚大半年了,抵今为止,亲密之事做了不少,但她连他具体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她摩挲过他的五官轮廓,如山岳一般峻挺立体,想来他的容相是极其出色的,但感知终究只是感知,与真正看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
“襄平王他,长什么样呢?”沈春芜低声喃喃。
环莺道:“王爷长得特别好看,就跟王妃长得一样好看。”
沈春芜失笑:“男女之间的容貌,如何能够比较?”
“等王爷从江南回来后,夫人不就知晓了?”缇雀揶揄道。
沈春芜的视线落在了院子东面那一片药田上。
仿佛重启了一回人生,环境是新的,心境也是新的。悲伤、痛苦时种下的东西,竟也会默默开花结果,焕发出一片盎然的生机。
沈春芜慢慢走过去,拨拢着薄荷的叶子,思及什么,将雪姨唤了过来:“我染病之时,是你们轮流照拂,这一过程之中,难保不会将病气传到你们身上,为了慎重起见,循照第三日的药方子煎煮四副药出来,一日两煎,你们务必服下。”
雪姨领命称是,又听沈春芜问:“对了,狗不理在何处,怎的一醒来没见着?”
狗不理素来热忱,每次她醒来之时,它少不得要在她面前摇摇毛绒绒的尾巴,刷一刷存在感。
但今日醒来后,她就发觉这韶光院里的氛围,比寻常都要格外安静,起初,她觉得很奇怪,总感觉少了些什么,现在才想起来,原来是少了狗不理。
此话一出,在场三人俱是怔了一怔。
空气有一瞬的阒寂,氛围凝冻成霜。
沈春芜的视线,在三人面容上逡巡一番,嗅出了一丝端倪:“狗不理怎么了?”
三人都垂着眸子,没有看她,沈春芜心中生出了一丝不妙的预感,急得在院中四下翻找起来,轻唤狗不理的名字,却是遍寻无获,畴昔会热忱地朝着她甩尾巴的狗不理,再也不见了。
最终是雪姨打破了这一片沉默,她指着西墙尽头,艰涩道:“它在那儿。”
沈春芜循声望去,只一眼,悉身都怔愣住了。
西墙上繁殖了一大片昙花,张牙舞爪地霸住了半面墙,墙下拱出了一个小小的土堆,土堆之下的生命,仿佛与这个人间世无冤无仇,也没有什么情分可言,来了一遭,生活了一段时日,觉得不满意,又离开了。
沈春芜在土堆前伫立了许久,三日前所发生的种种重新掠入脑海,狗不理不想让林德清伤害她,就咬伤了林德清的腿,林德清大怒,吩咐监察院的锦衣使乱剑刺死。
沈春芜故意让自己生下重病,骗过了所有人,但她在谋局之时,惟独漏算了狗不理,狗不理之死是完全超乎她意料之外的。
狗不理中了牵机药,她可以制造解药,将它从阎罗王的手上救下来。
但现在,狗不理中剑惨死之时,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断气。
——盛轼也是眼睁睁地看着梅妃断气的。
当初李理所述的这句话,她并不能感同身受,直至这一刻,她才在真正意义上,感悟到“撕心裂肺”这四个字,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沈春芜蓦觉面上一凉,伸手摸去,满掌都是冰凉的泪。
就像是将身体的脏器,被一件一件地掏出来,痛不欲生,有一部分的自己在这一刻彻底死去,只能等死肉里重新长出新肉。
沈春芜:“让我一人静静罢。”
其他人依序退了下去。
她垂眸注视着小土堆,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指甲狠狠嵌入了掌腹肉里,指甲浸染了血丝。
那复仇的账簿之上,此际又添了新的一笔。
差点都要忘了,她从大狱里活着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复仇雪恨!
或许是在襄平王府里安逸的日子,让沈春芜慢慢地遗忘了畴昔遭受到的一切困厄苦难。
那些罪大恶极之人,至今仍旧逍遥法外,没有遭受到任何制裁。
纵使王妃的这个身份,能够为她遮风挡雨,但临别之前,盛轼对她说过,只有她才能真正保护自己,一个人只有自己变得强大了,旁人才不敢妄自造次。
世人敬畏王妃,却从未尊重过沈春芜。
在世人眼中,沈春芜仍旧是罪臣之女。
她不想再隐忍不发了。
现在真正要做的是,狠而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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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明之后,沈春芜在院子里的一切行动,都变得轻易自如,能看想看的书,能去想去的地方,能做想做的事。
幽禁期对她而言反而成了一种变相的赏赐,对外宣称养病,无人来扰,院中环境足够清静,她有大量的时间钻研医书。
过去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只能看盲文,能够看的书,也是很有限的,如今复明,阅读就没有任何门槛了,沈春芜开始报复性阅读,她真的太怀念能够用眼睛看书的时光了!
医海无涯,学无止境,书案上的医书越堆越厚,沈春芜研发的药方子,亦是愈来愈完善。
韶光院的人是侍候在她身侧的,势必也会传染,沈春芜开出新方子让她们服下,观察了两三日,没有头疼、发热、咳嗽等异常症状。
看来,这个新方子是成功的。
与诸同时,她也听到了不少风声。
时疫席卷整座奉京城,万民哭嚎,生灵涂炭,死亡的翳影笼罩住城池上空。
这几日奉京城内人人自危,达官显贵们足不出户为求自保,黎民百姓们则是到一股脑涌到医馆门口,跪求救治。
皇长子谢岫在东南西北四座廊坊处各设据点,沿用沈循四年前所研制的方子来救济灾民。
谢岫救人也分贵贱,先救达官显贵,至于那些个贫贱百姓,就让寻常的郎中给他们医治,若是治不好,就任凭他们撒手人寰,自生自灭。
有监察院在镇压底下的民怨,每日上奏报给楚帝的病情人数,只减不增,营造出了一种治疫效果良好的局面来,
倘若谢岫的方子能治愈疫民也就算了,但问题是,那些疫民服用了旧方子,病情初期见好,但中后期病情再度复发,症状更甚以往,谢岫可就有些慌了,只能继续强装镇定地沿用旧方子。
留给谢岫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如果旧方子没有用的话,就只能加急命太医院研制新的方子。
研制一张新的方子,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至少要耗费半个多月的时间。
直觉告诉沈春芜,她的时机来了。
这一日,她吩咐雪姨按照新方子,从药库里取出一定剂量的药材,包扎好,道:“让奔月过来。”
奔月虽然在气头上,但王妃的话,她不能不听,从古树上纵跳下来,大步来到屋内榻前。
沈春芜看着她眼眶仍是红红的,道:“我有一桩非常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去办。”
顿了顿,又温然一笑:“也只有你能办到。”
这句话让奔月心中的郁结一下子解开了,她道:“做什么?”
“带我去东廊坊,皇长子的四大赈灾据点之一。”
她需要迈出第一步,先解救东廊坊的百姓。
襄平王府在西廊坊,与东廊坊隔着一条御街,说近也不近,奔月不明晓王妃为何要舍近求远,但没有多问。
奔月轻功极好,带着沈春芜自后院疾掠出府的时候,那围守于外的锦衣使并未真正留意到。
两人穿上了白色斗篷,以纱布罩住下半张脸,一番连纵带跳,来到了东廊坊。
东廊坊古寺诸多,而大相国寺乃为国之重寺,皇长子谢岫就将此寺作为赈灾据点之一。
寺外,前来避难的病患泛滥成灾,绝大多数人被时疫折磨成了不成人样,骨相清癯孱弱,病怏怏地歪倒在了寺墙之下。
这些黎民百姓大都是抢不到药材资源,更难以重金请求医馆郎中看病,只能拖着病体来粥棚里,勉勉强强求些糊口吃食,求神庇护了。
沈春芜不是没有见过生灵涂炭的情状,但时疫之下,这般万民齐哀的场景,委实是惊心动魄。
皇长子就是这样治疫的吗?
明面上以赈灾之名义,搭建粥棚,施舍粥食,但不派医馆来诊治,弃万民于倒悬之中,任由他们活生生的病死!
沈春芜在这一张张病弱的脸上,看到了麻木,看到了绝望。
目之所及之处,皆是满目苍凉,满目颓唐。
另一端,大相佛寺内,数座佛尊前,守卫森严,燃香袅袅,主殿之上跪拜着不少衣裳华丽的达官显贵。
奔月伏在明黄琉璃瓦上,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首先看到了裴府的大小姐裴照月。
视线一路往前,看到了跪在前头的贵妇,衣着华丽,裙裾上所绣的凤凰牡丹,比坤宁宫那位贵人的裙子还要栩栩如生。
贵妇的身份,想必是大皇子妃苏氏了。
裴照月对苏氏笑道:“苏姐姐的孩子,不过是染了风寒,有古方加持,今日又蒙神灵庇护,想必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皇长子与大皇妃膝下只孕有一女,目下十岁都不到。
苏氏的孩子居然染了时疫?
已经到了求神的地步,说明谢岫对时疫束手无策了,还没钻研出古方。
苏氏生得一张瓜子脸盘儿,是一副生意人的精明容相,那端视人的眼神,似乎都要掂量几分利益似的:“我的事就不用裴姑娘分忧了,你还是担忧裴太傅的病体吧。”
裴照月凝了凝眉,绞尽了膝面上的蒲团,但面上仍是一团和气,道:“祖父一直在沿用皇长子的药方,今朝迟迟不愈,我们这些后辈操心也是无济于事,倒是想问问皇长子的那方子,是不是出了什么差池,抑或着是不够完善?”
这般一问,就戳中了苏氏的脊梁骨!
不仅是嘲弄谢岫治疫无能,更是在暗讽苏氏的孩子病入膏肓,有谢岫的责任!
眼看苏氏要发作,裴照月也懒得继续触这种眉头,敛起裙裾就朝寺外走。
寺外哀鸿遍野,寺内岁月静好。
两厢场景,何其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