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二 飞天舞(1 / 2)
一、
东京城中,十一月初的天气,虽然称不上滴水成冰,也已经极为严寒。冬云阴沉沉地压在天空之中,一如东京城外黑鸦鸦的金人军营压在东京人的心上一般沉重。禁军精锐,早在今年正月里的那次攻城战中便已损失惨重,所余精兵,又因北方重镇太原危急,不得不分兵北上救援,东京城中兵力既有限,士气又低落,隐隐然已有无尽悲凉之感。
日暮时分,禁宫之中,歌钟响起,伴着悠扬的唱经声,传入宫外的街巷。
身披锦袍、头戴金枝玉叶冠的苏朝云,由四名道姑六名琵琶女陪同着,穿过御苑的白石甬道,慢慢地走向设在观星台上的祭坛。所过之处,宫女内官,都感激又惶惑地俯伏在地,不敢仰视。
观星台旁,乐工歌女正在演奏徽宗皇帝亲自校定的《黄庭乐》。巍峨高耸的观星台,上下三层,每层都按方位立了四色旗帜,每面旗帜下守着一名身著法袍的道士,共计一百零八人。暮风寒凉,那些守阵不动的道士,已有不少人冻得嘴唇乌青了。在台上最高处,身著太极八卦法衣、披发仗剑、焚香祷告的,是新近被封为国师的东京道士郭京。当今官家,已经将守城退敌的希望全都寄托在这位国师所说的“六甲神兵”之上了。
苏朝云自观星台右侧绕出来时,才发现对面走来的是同样身披锦袍、头戴金冠的季延年。
他们两人是大宋国土上最负盛名的女巫与男觋,无怪乎会被同时召来,配合郭国师祈请神灵。
四目相视,是同样的冷淡。
琵琶女与季延年所带的乐工都被留在观星台下,两名道士引着他们两人分别自左右两侧登上观星台。
高处寒风刺骨,旗帜翻飞,长长的幡带在风中乱舞。
待到他们两人一左一右站定,长须飘飘的郭国师叱喝一声,桃木剑挑起一张黄纸符,在香烛上点燃了,望空吹去。守阵道士立刻齐声高喝:“请天尊——”
庄严静穆的《黄庭乐》,已变为清远飘渺的《登仙乐》。
苏朝云与季延年振袖起舞。
这已经是他们第四次同台献舞了。
琵琶女与季延年的乐工,却是第一次奏响同一首曲子。
歌钟悠远,舞步飞扬,恍惚又是楚阳台上的情形。三年赛舞,此胜彼负,此负彼胜,竟是一直不能分出高下。一年年赌斗,原本专注于神灵的目光,却在不知不觉间开始转移到同台的对手身上。
三道纸符发出,郭国师转而用桃木剑将神案上玉盆中的清水洒向起舞的苏朝云与季延年,一边踏着禹步,一边吟唱:“洗尘埃,洗尘埃,洗净尘埃迎神来……”
歌钟转急,舞步转疾。两双长袖,与幡带一道,在空中交错飞旋。
夜色四合,层层香烛燃起,烟雾缭绕,自观星台下望去,台上起舞的人影,如在云中,令得仰望者不觉而生跪拜之心。
终于,夜空中出现一点火光,如流星般径直投入观星台。郭国师大袖一挥,那点火光没入他袖中,立刻燃烧起来。郭国师已旋身甩下了阴阳法衣,桃木剑刺出,挑着燃烧的法衣,向观星台下的众人展示,高呼道:“神降天火,佑我大宋!”
诸多道士同时高喊:“神降天火,佑我大宋!”
郭国师继续高呼道:“六甲神兵已降世,服我符水者,皆得成神兵!”
他将法衣甩入神案前的铜盆之中,由它烧成灰烬。
狂热的呼喊与急昂的歌钟声里,苏朝云看到了季延年脸上一闪即逝的、鄙夷的冷笑。
她知道自己脸上必定也掠过了这么一种冷笑。
郭国师的伎俩,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他们。
十一月初六,国师郭京以六甲神兵出战,一败涂地。金人攻破了东京城,全城**,东京人终于明白到,要保护家园,已经不能寄希望于别人,而只能凭借自己的双手。短短半日之间,请战者达三十万之众。更有热血之人,沿街高呼“人自为战,家自为战”。金人虽然勇猛,却不能不忌惮这样的巷战,不敢贸然率大军进城搜掠。主帅完颜宗翰与完颜宗望商议之后,派出使臣,索取绢一千万匹,金一百万锭,银一千万锭,以为退兵的条件。
东京城中,人人自危。
六甲神兵大败,国师郭京本要被下狱的,但是他振振有词地辩解道,神兵不灵,是因为人心不诚;话锋一转,矛头便直指季延年与苏朝云,说道请神之后,季延年二人未曾像他和其他道士那样肃立寒风之中恭迎神明,而是径自回住处沐浴休息去了。在神明来到之前,做这些事情倒也无妨;神明既到,两人还如此做法,大有怠慢轻忽之心,神明怎能欢喜?料来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惹恼了神明,方才收回六甲神兵,以至于我方大败。
人心惶惶之中,这番话谁也难辨真假。但是季延年与苏朝云两人,迎神之后的确是回住处沐浴休息去了,这却是事实。这件公案本应由开封府或是大理寺审理,不过当此非常时刻,程序大乱,只得由官家降下一道手谕,将郭国师、季延年与苏朝云就地监管,待到金兵退后再行审理。
他们都住在已退位为太上皇的徽宗帝的一个养静之所洞仙居,监管起来,倒也方便。看管的禁军,敬畏神灵,并不敢乱加喝骂;服侍的宫人,也希冀国师与巫觋能够庇佑自己,奔走应命,无不尽心。
纷纷扰扰之中,苏朝云听得宫人一时传言道官家已派宰相何栗大人去金营议和,金人指日可退;一时又听得传言道金人要官家亲自到金营商议和约。一国之尊,亲自去议城下之盟,这真是旷古奇闻。苏朝云还以为传言有误,但是很快得知确有其事。赶往东京的各路勤王兵马已经奉命停止进发,东京城中自发组建的义军,也已经被勒令解散。金兵不日便要进城大括,以凑足赔款之数。
苏朝云讶异地停下了拨弦的手,转过头来看着跟前这个通报消息的小宫女。
那小宫女面带泪痕,战战兢兢地道:“苏姑娘,你说金人会不会进宫来?”
苏朝云淡淡答道:“国将不国,东京城中,又有哪个地方是金人不能去的?堆满金玉的禁宫,更是他们必来之地。”
那小宫女再也站不稳,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苏姑娘,求求你救救我们大家!”
左右服侍的宫人,都随着她跪了下来,流着泪磕头不断。
苏朝云怔了一怔。
庭院中大雪纷飞,远处已经隐约传来人喊马嘶声,金人已经开始大举进城了。
她转过头望向对面。对面季延年住处的廊下,同样跪满了宫人。住在正房的国师郭京,紧闭房门,除了他自己的那些徒弟,廊下别无他人。
她起身走到庭院中,季延年也走了出来审视形势。
四目相接,不再淡然避开。季延年率先说道:“大厦已倾,不知苏姑娘有何打算?”
苏朝云遥望着远处的火光:“眼下局势混乱,我若要走,也还是走得了的。季先生若要走,恐怕也不是难事。你要走吗?”
季延年默然不语。
苏朝云还是第一次站在这么近的地方审视这个老对手。她这才发现,季延年冷淡的面容上,其实却有着一双温暖如冬日阳光的眼睛。也许正因为他心中的那点温情,才使得他的舞姿能够漫染出一种熏人欲醉的浓烈。
季延年转过头来打量着踌躇未决的苏朝云。他原以为苏朝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去,她看起来根本就是那种只愿独善其身的人,如佛家所说的“自了汉”。但是此时此刻,她却仍在犹豫;只因为,这么多年来,她不仅仅是高高在上的舞者,也是命定要庇护众生的巫女。乡民与信徒的年年膜拜,是对她的崇仰,也是对她的祈求与希望。
季延年沉吟片刻,转过目光说道:“其实我能够走的把握并不大,所以留下来也是无可奈何。”
虽然说练舞必练气,论起内功真气的修为,寻常练武之人都难望季延年项背;但是毕竟季延年不是与姬瑶花斗了这几年的苏朝云,无论是武功招式还是对敌经验,他都大为欠缺。
苏朝云自是明白季延年的话。
现在要走,是最好的时机。一旦金人封锁了宫门,要想出去,无疑会困难得多。
季延年默然仰望着越来越近的火光。
苏朝云轻轻吐了口气:“要走就一起走,要留也一起留吧。天下虽大,我却找不到第二个对舞之人了。”
季延年诧异地望着苏朝云,良久,忽地笑了起来:“苏姑娘这句话,让季某深感荣幸,也深有同感。”
苏朝云回过身去,向那些惶急的宫人说道:“禁宫之中,最荒僻的无过于冷宫与洗衣房,你们都躲到那儿去吧。至于能不能躲得过,那就看你们的造化了。我和季先生的这些从人,也跟你们一起去,遇上些散兵游勇,也还可以为你们抵挡一阵。金人退走后,我们自会到这两处来找他们。”
一名琵琶女惊异地道:“小姐,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苏朝云淡淡答道:“我们若和你们一起走,一旦遇上乱兵,你们还走得了吗?”
雪光之中,身着绯紫色绣缠枝银牡丹衣裙的苏朝云,明艳之色仿佛能照亮这庭院。
站在她身边的季延年,即使只著了一袭白布长袍,同样也是光耀照人。
这两个人,无论走到何处,都会是万众瞩目的中心。
琵琶女默然低下头去。也许只有像她们这样默默无闻的平凡之人,才能在兵荒马乱中不引人注意地躲藏起来。
苏朝云却不再说什么了,长袖一拂,转身走向自己的住处,季延年略一踌躇,也跟了上去。
若在平日,巫女祠的男觋与药王庙的女巫自是老死不相往来,便是偶尔碰见,两方仆从也是虎视眈眈地盯紧了对方,万不会笑颜相向;但是这等非常时刻,宫墙之外,隐约已经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琵琶女和那几名乐师只得按照苏朝云两人方才的安排,跟着那些宫女一道,匆匆跑向后门,逃往冷宫。
围住洞仙居的金兵,出乎众人意料,并没有进来。等了许久,一名带队的将官赶来,还带着个通译,站在院门外高声说了一番话,那通译逐字译来,却是要征召苏朝云与季延年。他们两人的大名,传扬已久,在笃信鬼神的金人看来,欺世盗名的国师郭京委实不能与他们相提并论。因此上,了解中原情形较多一些的主帅完颜宗翰特意发下命令来,庆祝胜利的祭神大典上,苏朝云和季延年要与金人随军的萨满巫师一同祭神,以诏示天下,大宋国土上的神明,已经许可金人的到来。
然而那通译敲门许久,苏朝云的房中,却一直没有声息。金人等得不耐烦,随手拎了一个内侍过来,喝令他将门劈开,若是劈不开便要劈了他的脑袋,那内侍战战兢兢地奋力劈了七八刀,总算将门劈开。
房中空无一人。苏朝云和季延年早已不知去向。
二、
苏朝云与季延年静静地伏在宫墙畔的老树之上,等着暮色降临。居高临下,俯视四方,只见禁宫之内,街道之上,处处是金兵,路旁宅院之中,哭喊声时时可闻。宫中与朝廷府库以及官民家中的金银财帛,一车车拖了出来;两宫嫔妃,皇子公主,王公大臣,贵妇淑媛,都被剥去满身珠玉,赶出府院之外,以便于金兵在府院中插括财物。可怜这些人平日里哪曾在雪地中冒过严寒,一个个缩头呵手,踉跄欲倒。
默然凝望着禁宫内与街道上的情形,苏朝云不觉悚然心惊。国破家亡的悲凉,历代歌赋,往往多有描摹;但是亲眼见到,心神所受的冲击却又大大不同。微微侧过头望向季延年,季延年恰也向她望来,两人目光一触,都看到了对方与自己心中的震撼。
暮色渐起渐浓,寒气也渐深渐重,季延年轻声说道:“走吧。”
两人悄然飞掠过宫墙,落在墙外的房顶之上,踏着积雪,起落之间恍若两只巨大的飞鸟,在苍茫暮色中越去越远。
大相国寺虽是东京城中的头等大寺庙,山门附近向来热闹非凡,不过后园是寺中僧人种菜之处,人迹少至,是以后园外的街巷,也安静得近于冷清。
苏朝云与季延年自房梁上翩然落下时,带起的冷风让琉璃灯中的烛火也摇晃了一下,守在书房中的那名老仆,向季延年躬身施了一礼,便退了出去,临走前还小心地将门掩好。
原本伏在长案上描图的那人,已经放下笔,转过身来,季延年长长一揖,低声说道:“见过范先生。”
那人袍袖一翻扶住了他。季延年直起身来之后,向苏朝云微笑道:“这位是范成范先生,上升峰护法一脉的传人。”转而又向范成道:“这是朝云峰弟子苏朝云。”
上升峰传功一脉,历来都由巫女祠的男觋代代相传,取其“礼失而求诸野”之意;护法一脉,却多为宫廷画师,取其“大隐隐于朝”之意。
既名“护法”,又是上升峰一脉,苏朝云原以为见到的会是一个锋利如刀、锐气飞扬的人物,却不料眼前这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就像这个小宅院一般安宁静谧、绝不引人注目,即便心中一定在诧异为什么季延年会带一个朝云峰弟子来此,面上也不曾露出半分,请他们坐下之后,吩咐门外的老仆倒了热茶捧了点心出来,又吩咐那老仆去尽早安排住宿,说道今晚季延年二人一定都辛苦了,不如早早安歇,有什么事情,且待明日再行商议——这儿应该还算安全,季先生和苏姑娘尽可安心休息。
苏朝云心知这范成必是要遣开自己好与季延年细细商量,不过这是他们上升峰的家事,她也无心去管,由得他安排,先行休息。
客房中布置得并不奢华,胜在洁净舒适,既便是看似平常的方椅,坐下之后也会感到无一处不妥当服贴;木床的雕花简单素朴,静心细品,却有一种萦绕不去的温暖清雅,让躺在**的人,不知不觉间心定神宁;并不起眼的细布被褥,轻软煦暖,仿佛温水一般包裹着身体,在这寒凉冬夜之中,份外让人觉得温暖贴心。
黑暗之中,苏朝云不觉微微而笑。
上升峰一脉,果然走到哪儿都不肯在这身外之物上亏待自己,布衣之下,必是轻裘;陋室之中,暗藏珠玉。只不知那看似颇为平常普通的画师心中,又藏着何等丘壑?
次日早饭后,范家老仆出门采买,范成不知所踪,季延年却似半个主人一般,陪着苏朝云在书房中品茶赏画,消磨时间。午饭和晚饭时范成仍是不见踪影,只有那老仆在一旁伺候,直至上灯时分,范成才再次出现,请苏朝云两人到书房中商议出城事宜。
范成的神色之间,带着几分不自觉的疲惫,不过言语举止,仍是安详镇定。据那老仆打听来的消息,很是不妙。金人看住了城门,又在城墙上昼夜巡逻,严禁出城;便是临近城墙与城门的行人,也要细细搜身,所有财帛与女子一概不许放行,男子则有投靠金人的泼皮奸贼一一过目,有职有位有家财者一概扣留起来索取赎金,一时辨认不清的,也一律扣留,宁杀错勿放过。
毫无疑问,苏朝云和季延年是出不了城门的;若是越墙而出,以眼下戒备森严的情形来看,极易被发现,一旦露了形迹,在东京城外的开阔地带,两人便成了金人骑兵的最好箭靶了。
苏朝云微微皱起了眉。她岂不知金人必定防备森严?若非如此,又怎会跟着季延年来此处求援?现在看来,这范成似乎也无能为力,倒不如自己设法为好……只是,她真的要脱身独去吗?
正寻思间,范成忽而抬起眼来笑了一笑:“既然暂时不能出城,两位不妨放下心来且住几天。若嫌寂寞,在下倒也有些消遣的物事,大约还能入得了两位的眼罢。”
不待季延年二人有何意见,他已在身后的书架上不知何处按了一按,一声轻响之后,范成伸手自书架背后的墙壁夹层里抽出两个卷轴,在长长画案上慢慢摊开其中一幅。
这幅画一摊开来,季延年和苏朝云便不觉“咦”了一声。
居然是《清明上河图》!
此画描摹太平盛世景象,场景宏大而又细致入微,虽完成未久,但是深得徽宗皇帝喜爱,亲自题名钤印,珍藏于内苑。画院供奉,多有见识过此画的,无不赞不绝口,徽宗一朝,极重画事,这样一来,《清明上河图》之名数年之间便已传遍朝野上下,教坊更以此画为谱排演了一出盛大的《锦绣乡》,为徽宗皇帝贺寿,苏朝云还曾经看过一次。
现在这幅大名鼎鼎的画卷居然就在眼前!
范成将这幅画向上挪了一挪,腾出地方来展开另外一幅画卷。
这幅画却是绢本,没有题名钤记,全卷均是白描人物,然而一展开来,衣袂飞扬,满壁风动,季延年与苏朝云竟被这满卷云气逼得目眩了一瞬,才能定下神来细看这画上白云冉冉欲动,仙子飘飘欲飞,天王虬须飞动,神将筋骨刚健。
范成在一旁轻声慢语地说道:“这幅画,画院各位供奉大多认定是出自吴道子之手,本无题名,因为画面上共计八十七位神仙,我们私下里都称之为《八十七神仙卷》。只不过太上皇向来偏爱绮丽工整之作,又不能确定此画是否当真为吴道子所作,若是弄错了,只怕会贻笑大方,所以此画名声不显,外间人多不知晓。其实此画就算不是吴圣手笔,也足称神品,更何况除了吴圣,尚有何人有此等笔力?”
这是与《清明上河图》截然不同的神仙世界,两幅画卷并排放在一起时,对比尤为鲜明,也正因为此,才令观者更为震撼。
范成留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来鉴赏品味,不过当苏朝云比季延年先一步抬起头时,捕捉到了范成眼角一瞬即逝的笑纹。苏朝云暗自皱眉,范成这人,究竟是谋划些什么?笑得这样居心叵测。
等到季延年的目光离开那两幅画卷时,范成忽然说道:“这只是两幅摹本。”
摹本尚且如此,真品只怕更是震撼人心。
苏朝云恍然明了:“真本想必都收藏在内苑。范先生是想让我们见识一下真本吗?”
季延年则微笑起来:“范先生的意思,恐怕不只是‘见识一下’而已吧?”
范成也是一笑:“不错!金人今日忙于搜刮各处金银,料来不过明后日,便要开始搜刮禁中书画珠玉。我若不及早将这两幅神品救出,岂不是要流落入金人之手?”
苏朝云的手指轻轻划过两幅画卷,这两幅摹本,想必完成已久,只等着偷梁换柱的机会而已。如今禁宫中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的确是个绝佳机会。只不过……她转过目光,淡然说道:“以范先生的造诣和对禁宫的熟悉,似乎并不需要我们帮手吧?”
用得着这样煞费心思地引他们入套么?
季延年略一沉吟,问道:“我记得范先生有个弟子,怎么这一次没有见到?是否蝶变之期已至了?”
苏朝云不觉一怔。季延年这番话,似乎涉及到上升峰的秘密,自己也许不方便听下去。范成却已笑眯眯地说道:“正是。所以我需要帮手。”
既然范成不在意当着苏朝云的面提起“蝶变”一事,季延年便俯过身来,低声向苏朝云解释。
原来上升峰护法一脉的弟子,一生会有三次蜕变,而这其中又以第一次时间最长、最为关键,过得了这一关,武功心性乃至于外貌都会大变,正是如蛹成蝶;若是过不了这一关,不能破茧而出,就只有到此止步,甚至于蛹死茧中了。是以这第一次蝶变,尤其需要师长细心呵护,不能有半点疏忽。
这样说来,也难怪得范成一整天不见踪影。
难不成他想要季延年去替他偷换那两幅画?
苏朝云想到此处,不免打量一下季延年。舞台之下的季延年,虽然有意收敛了那种魅惑人心的特质,但是醇厚美酒,即便密密藏入深坛,也还是美酒,甘冽芳香,曛人欲醉。苏朝云还真个想象不出季延年去做梁上君子的模样,不觉抿起嘴角,微微笑了一笑。
季延年却转过目光看着苏朝云微笑,那笑容分明也是在调侃。
苏朝云正疑惑间,范成又说道:“禁苑路径,你们都不熟,又不识得真品与摹本。我的意思,这件事还是我亲自去走一趟为好。我那小徒,就烦请季兄弟你多多费心照看了。苏姑娘轻功既佳,身手又好,还要烦请苏姑娘替我护驾,不知苏姑娘意下如何?”
苏朝云脸上的神情不觉一滞,季延年莞尔失笑。
范成笑吟吟地看着苏朝云,似乎拿定她必会答应。
苏朝云支着下颌叹了口气。好吧,她也觉得,这样的两幅画,委实不应该落入金人手中;而且,她也很想回去看看,跟随自己多年的那几名琵琶女,可还安然无恙。
三、
冬夜漫长,苏朝云与范成带着一身霜雪之气回到小院时,也不过子夜时分。
范成迫不及待地拿着画卷进了密室,将季延年替换出来。
苏朝云打量一下季延年,虽然照看了那小弟子大半夜的时间,不过倒看不出疲倦之色。季延年似是知道她在看什么,侧过头来,迎着灯光让她瞧得更清楚一点儿,嘴角含笑,慢慢说道:“无妨。我虽不习招式,练气这么些年,也还是很见成效了,为范先生的弟子招护一二,并不算费力。”停一停,季延年又道:“范先生似乎只带回了一幅画……”
苏朝云微一颌首:“《清明上河图》没能带回来。上皇一直将这幅画放在身边。”
苏朝云不觉回想起自己在徽宗皇帝的寝殿外窥见的情景。那位忧惧焦虑的上皇,对着长案上展开的画卷,时哭时笑,一时仿佛恨不能撕毁这一个刚刚消逝的盛世的象征,只因为那是如此巨大的反讽;一时又留恋迷醉地轻轻抚摸着这无声无息的画卷,仿佛沉入了一个无限美好的梦境,只是梦醒时分也无限凄凉悲伤。她虽然身处殿外,也不能不感受到这样深切入骨的悲伤与颠狂,范成默然看了许久,终究还是放弃了这一幅画。
回来的路上,苏朝云忽然注意到了许多她以前从未留心的景象。
夜色虽然已深,若在太平时日,街巷中还颇多提篮挑担叫卖各色吃食的小贩,歌台舞榭酒楼瓦肆也正是热闹时候。然而今晚的东京城,却是寂静漆黑,一眼望去,只能望见寥寥几点灯光,在这细雪纷飞的寒冷冬夜里,分外觉得凄怆。
季延年注意到苏朝云的神情之间隐约的怅惘,还有那萦绕不去的淡淡忧伤,这样的神情,未免让季延年暗自诧异。
苏朝云这个多年的老对手,在季延年眼中,向来是晶莹剔透又冰冷无情得有如有水精一般,然则这几天来看来,苏朝云虽然仍旧是神坛之上悄然独立、夷然不动的水精莲花,只是这青莲却似乎已有了不同于往日的烟火之色,开始贴近这芸芸众生、庸碌凡人。
只不过,药王庙供奉的神灵,又是否愿意见到这种变化呢?
他们两人都已忙碌了大半夜的时间,但不知为何,却毫无睡意,站在廊下,对着夜空各自出神。
随后的几日,金人以和议为名,威逼利诱官家交出东京城内半数兵器,尽数搜刮了府库及知名富家屯积的金银珠玉书画古玩,又索要大批布帛女子,徽钦二帝只望金人魇足之后早日撤走,无不应承,奉了皇命的开封府衙役,会同各坊地保,将东京城中稍稍繁华之处,都翻了个底朝天,范成的这个小小庭院,虽然僻处穷巷,也被搜查过两次,好在范成善于遮掩,既不奢华,也没有穷酸到惹人怀疑——毕竟这坊中地保都知道范成是画院供奉,虽然不善奉迎、人缘不佳,品级一直升不上去,但是因为徽宗皇帝向来优待画师,他总还是有一份不算太低的俸禄——所以地保翻箱倒柜搜出了一尊质地不错的碾玉观音和两方玉佩之后,便心满意足地让范成过了关。
季延年在密室中照顾范成的那个小弟子,苏朝云则早在院门被拍响时便躲了起来。待到小院重新安静下来,苏朝云方才从梁上跃下,低声说道:“危城不可久居。范先生还需几日才可动身?”
范成微微叹息:“恐怕还需十日左右吧。阿弥选的画,太过玄妙,一时半刻,参详不透啊。”
他的叹息,似是遗憾又似是欣慰。
苏朝云觉得他这番话大有玄机,待到晚间季延年从密室出来后,很自然地问起此事。季延年解释道,上升峰护法一脉,以画道入武道,以武道入画道,每代弟子,蝶变之前,都会依照各人喜好选择一幅画,务求原本,于初蜕之时,心智纯澈有如婴儿之际,品鉴揣摩这一幅画,直至神游其中,功成之后,心性武功,都会与画风合而为一。正因为这幅画至关重大,历代弟子,无不费尽心机搜求那些传世之作。范成那个名叫阿弥的弟子,自幼便喜爱描画佛道人物,两年前见过《八十七神仙卷》的摹本之后,便入了迷,心心念念一定要用这一幅画来完成蝶变,范成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自然是自己这个弟子眼光不凡,惧的则是吴道子真迹何等超凡入圣,若是不能体味个中真谛,画虎不成反类犬,却是平白耽误了一个根骨上佳的好弟子。
苏朝云听得有趣,不觉微微而笑。范成当初说得冠冕堂皇,道是不忍见稀世珍品落入金人手中,却原来还有这番用心,只是还有一点疑问:以范成的笔力,摹本几可乱真,为何一定要讲求原本?尤其是,真正的传世珍品,十之八九,求而不得,往往要费无数心力,甚至于冒绝大风险,譬如那晚入宫偷换画卷时,若是当真只有范成一个人,说不定早已被守卫发现又或是被看守禁宫的金兵围攻。
季延年想了一想才道:“范先生曾说,每一个画者,都会在画卷上留下独一无二的气息,千百年后,也不会消散。”
那是再高明的摹仿者也无法复制出来的东西。
他转过目光看向苏朝云。苏朝云初来之际,范成还是很警惕的,毕竟上升峰与巫女祠,关系历来密切,与药王庙和侍奉药王庙诸位神灵的朝云峰,是多少年的老对头了。但是这几天里,范成的防范之心,很明显在飞速削弱。苏朝云待人处事,向来淡漠疏离到近于冰冷无情,既便这几日里彼此之间稍稍熟稔亲近一些,也不过称得上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而已。但是无论是他还是范成,似乎都自然而然地信任看似冷淡无情的苏朝云。
或许是因为,他们都觉得,苏朝云太过高傲,绝不屑于窥伺又或是利用上升峰的秘密来赢得一年一度的祭神赛舞。就如眼下,苏朝云虽然不无好奇地询问着蝶变之秘,身子微微倾斜过来,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人,但是内里仍旧是那一枝亭亭独立、风雨不动、纤尘不沾的神坛青莲,背脊挺直,顾盼之间,眼神清澈明净,依旧是有如水精一般。
季延年恍然若有所悟,若有所失。人间烟火色,也许只不过是那水精莲花的洁净花瓣上倒映出来的瞬间景象罢了。
范成因为不想惹人注目,选的这个小院,门户低矮,庭园狭窄,季延年和苏朝云只能趁了夜深人静时在园中练舞。没有乐师与琵琵女相和,又恐惊动邻居,也不敢出声吟唱,只在心中默念节拍。深夜寂静,因此时不时远远近近地传来的哭喊声与兵器撞击声听得格外分明,令得庭园中翩然飞舞的人影,也时时停滞下来。苏朝云凝神静听,暗夜里的种种景象,仿佛都在眼前,令她心中极不舒服,眉尖总也不能舒展开来。
她知道这世上有着种种常人难以想象的罪恶与悲伤,但是知道与亲眼看见、亲耳听到,终究还是不同。
她也知道,曾经繁华喧嚣有如锦绣乡的东京城,因为杀戮、掠夺、寒冷、饥饿,还有死亡与绝望,正在慢慢变成黑暗地狱。
站在神坛上俯视遥远尘世的苦难,和站在这小院中亲身听闻这地狱的黑暗,是如此不同。
季延年察觉到了苏朝云这几日来的细微变化。她的舞姿,虽然有时难免让他觉得仍旧很有几分目中无人的孤高,但是也不能不感慨于那异乎寻常的轻灵超逸、随风欲举,只是这几天里,却平添了几分凝重与肃穆。
情随境迁,身随情动。
季延年此念一生,心中便似有无数思绪,烟云一般绵绵而起。
他忽然很想看一看,经历了这一切的苏朝云,再次在祭坛上起舞时,会有一些什么样的变化。
说起来,一年一度的祭神赛舞已经临近了啊,可是他们仍旧困在这东京城中。
四、
围城至今,东京城中的形势,已经越来越紧张。不过范成探听回来的,也有好消息。据说因为各地勤王人马正在靠近,东京城四面平原,易攻难守,何况金人也不擅长守城,因此似乎打算再狠捞一笔之后便尽快撤离,所以这几日加紧掠夺金帛之物,又大举搜掠宗室子女、宫人嫔妃、工匠艺人,正在一队队运回北方。
季延年与苏朝云自是吁了一口气。这么说,只需要再躲几天,便可以出城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
金人撤兵前夕,掳走所有赵宋宗室,又要挟东京城另立异姓天子,负责此后每年向金人称臣纳贡,朝臣惊惶不知所措,商量到半夜,也未能推举出异姓天子的人选,金人恼怒之下,在城中随意选了三处纵火,又派兵团团围住这些街道,若有人从火中冲出,立时射杀,扬言若是日出之前不能立一个异姓天子,便要烧光东京城、杀尽东京百姓。
范成的小院,很不幸地被划在了其中一个火圈之内。
火起之际,苏朝云和季延年几乎同时惊醒,季延年匆匆说道不能进入密室、以免惊扰正在助阿弥行功运气的范成,两人匆忙裹了范成的青布外衫,又用青布蒙上头脸,出得房来,却见那老仆也已经起来,示意他们跟着他走。
<!--PAGE10-->这一带多是贫寒之家,没有高耸的隔火墙,火势蔓延极快,住的人又多,众人奔走哭喊,仓皇逃命,只是烟火之中难以找到方向,火势稍小之处,便拥挤不堪。那老仆引着苏朝云二人东弯西拐,避开人群和时时掉落下来的着火的木板,径直向大相国寺后园奔去。
火圈与后园之间,也有金兵把守。苏朝云皱一皱眉,右手扬起,几道银梭悄无声息地飞了出去,正中那几名金兵的咽喉,立时仰天倒下,包围圈露出一个小小缺口来。两侧的金兵立刻将弓刀掉转方向,只是这一滞之间,苏朝云三人已经奔近缺口,季延年伸手在那老仆后腰上一托,带着他一掠数丈,转眼间已掠过后园围墙;苏朝云断后,一连射出十枝飞燕镖,两侧的金兵,或是右腕中镖,或是弓弦被割断,蓄势将发的箭枝失了准头,四面乱射,反倒射伤了几名同伴。
苏朝云已在这一阵混乱之中,飞掠过围墙,没入了后园。
季延年独自在树下等着她,那老仆却已不知去向。季延年解释道,那老仆担心范成的安危,已经另行寻路去准备接应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