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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四 浮世绘(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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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话说甘泉里原是杭州城清波门外的一处所在,虽则地肥水美、林木葱笼,更因一口四季甘冽、大旱三年也不曾枯竭的井水而得此名,只可惜邻近漏泽园,山林中丛冢累累,数百具无名棺木常年停在阴风萧瑟的漏泽园之中,野草没膝,狐兔出没,竟是少有人敢在此长住。

只是靖康之变后,康王泥马渡江,暂且定都杭州,南渡之人日日涌入杭州,哦,现在该称“行在”,不过很快已得了“临安”之名——临安城中,寸土寸金,挤得后来之人,不能不另觅栖身之地,于是地近城门的甘泉里便日甚一日的繁华起来。短短几年时间,已是俨然一道长街,拖着十数条横伸出去的短巷,自漏泽园逶迤延伸至清波门。

几年不曾回乡的甘泉里地主顾氏,因为顾老爷告老致仕,举家迁回临安,甫入境时,望见这繁华景象,不免张口结舌。留守老宅的远房族人报上每年收取的地租数目时,顾老爷的嘴不免张得更大。

这可是他做梦也没想到过的一笔——错,不是一笔,而是每年皆有的飞来横财。

顾老爷的高兴劲儿,还没来得及缓过来,就差点儿被顾三公子一句话噎住。

顾三公子说,咱们顾家似乎有发国难财之嫌。

顾老爷回过神来,抓起算盘便砸了过去。

顾老爷在户部呆了十年,又在各地做了十年的转运使,算盘打得是刮刮叫,人送绰号“铁算盘”,所以即使他老人家多年不回乡也不问老家事,管事的族人也不敢以为老虎睡着了就能唬弄,一年年的帐目做得是一清二楚。

不过这绰号的另一层意思是,顾老爷手中那架算盘,指哪打哪,大有百步穿杨之势;兼且精铁铸就,凌空打下来恍然有万钧之力,更是威风凛凛。据说顾老爷年轻时候某次跟随主官解送粮饷时,曾经遇上一伙大盗,将押运的官兵杀得尸横遍野,顾老爷既急且怒,铁算盘脱手掷出,盘旋呼啸,竟将猝不及防的大盗首领当场砸下马来,一颗头好死不死地撞在路边的石头上,可怜这横行十数年的大盗,居然如此糊涂地死在一个文官的算盘之下。那架铁算盘,余威未尽,盘旋之际,又砸倒三人,方才铿然落地。只这一番拖延,顾老爷他们的救兵已到,便是路经此地的一个禁军军官。那军官远远见识了顾老爷的算盘威风,赞叹之余,未免手庠——盖那军官本是禁军教头,平日里诲人不倦已成习性——同行三日,悉心点拨了顾老爷一番,令得顾老爷再次掷起算盘来,称心如意,当真有脱胎换骨之威力。这十几年练习下来,顾家上下,人人都是谈虎色变,所以他老人家扔算盘砸人的时候,大家最好有多远便躲多远,以免死得太冤,见了阎王都没脸说自己是怎么来的。

顾三公子从小到大不知被顾老爷的算盘砸过多少次,如何当一回事,自是顾老爷的眉毛一动,他已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躲。只是顾三公子有时候卖弄得过了头,非要从从容容地等到算盘凌空而起时才肯拔腿开溜,也就难免潇洒反被潇洒误了。尤其是这一回,顾三公子不挨砸也久矣,逃跑之技不知不觉之间便退了步,竟是被当头砸个正着。好在他还能在算盘临头之前及时伸手护住了脸,隆冬时节,穿的棉袍够厚,所以这一回只砸青了两条手臂,一张顾家上下人人爱惜的脸幸保完整无缺。

说到人人爱惜的脸,列位看官难免会生出某种联想。很遗憾顾三公子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种绝世美少年,美到那张脸稍有损伤都会是大麻烦大遗憾。顾三公子这个人,不过算生得齐整而已;那张脸之所以重要,完全是因为再过三天他就要去相亲,女家是住在清波门内的柴御史。柴御史家的四小姐已到出阁年纪,才貌双全的芳名在外,求的人多了,柴御史自是要好生挑一挑,个个求婚儿郎都得先让他老先生、不过最关键还是得先让柴夫人过目才行。

所以,这关键时刻,顾三公子可万万不能鼻青脸肿地去让柴夫人检阅,尤其是顾老爷得知前去求亲的还有老对头万老爷的儿子。万老爷当年做御史时,不知以刻薄之名参过顾老爷多少次。当然,来而不往非礼也,顾老爷扣下的万老爷呈送户部的报帐单预算书也不在少数。山不转水转,老对头重逢,顾老爷可绝不能让自己的儿子输给了万老头的儿子。

顾老爷算盘出手方才想到这一点关键,自是吓了一跳,及至见到顾三公子那张脸完好无损,不曾留下半点伤痕,这才“哼”了一声,仍是板着脸道:“孽蓄!还不快快下去!”

顾三公子答应一声,跑得飞快。待他跑得人影不见,顾老爷才想起原本是安排顾三公子去整理书房的,书房可不能交给不识几个大字的那些仆妇去整理,只是已经晚了一步。

顾三公子上次回老家是五年前的事,五年不见,这甘泉里还真是让他认不出来了。一色青石板铺就的街巷,五年来新建的房子无一例外都是楼房,有的高达三层,挤得密密麻麻,正街两边面对面支起的各色店铺的招牌旗幡几乎遮去了半个天空,侧巷的楼房似乎一抬腿就能从这一栋楼跳进对面那栋楼的楼窗中。无论大街小巷,每隔百步,便有一个巨大的水缸半埋在地下,以便随时可以取水救火。陪同顾三公子逛街的留守老家人阿土伯说道,三年前临安城中那场大火,可将全城人都烧破了胆,这防火大事,半点也不敢马虎,不但随时随地备下水源,临安府还定下了严格的守夜规矩,另在每个街口都建了一座了望塔,宵禁之后,一见火光,塔上便要鸣锣,一声为东,二声为西,以此类推。

顾三公子听这规矩,大半都是沿用汴京旧俗,只是临安人烟更稠密、木楼更多,这防火也更要紧。感叹之余,不免暗自庆幸三年前的那场大火没有烧到那时节还不算繁华的甘泉里来。

街上各家住户与行人,虽然几乎都不认识顾三公子,但阿土伯却是无人不识,几番寒暄下来,口耳相传,尚未走完半条街,顾三公子已经成了名人,所到之处,人人笑脸相迎,倒让刚刚挨过算盘的顾三公子心情大好,满脸笑容,份外可亲可敬。

其时已近年关,各家都在忙着置办年货,这近午时分,人越聚越多,街上自是十分热闹,不过有一处很明显热闹得有些过头了。阿土伯瞧了一眼,便认出都是街上有名的恶少,不由得心中忐忑,牵着顾三公子要绕道而行。顾三公子耳尖,早已听见那群挤成一堆的无赖少年隐隐约约的话语,料想被围观的必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才会招来这么一大群蜂蝶,这么一想,脚下便定住了,哪里还肯绕道?

向来跟在顾三公子身边的书僮小七嘻嘻一笑,抢先一步钻进了人群。三少爷的脾气,他哪有不知道的?自是三少爷的眼珠一转,他已知道该何去何从。

小七个子瘦小,人又滑溜,转眼间便钻了进去,过得一会,响起一声唿哨,顾三公子立时眉飞色舞地奔了过去。

阿土伯无可奈何地跟在他身边,帮他挤开人群。那群恶少认得阿土伯,嘻嘻哈哈地拍头打肩,厮闹一阵,还是网开一面让他将顾三公子拱了进去。

人群里面是个医馆,门面虽然窄小,里进倒还算幽深,药柜之外还设了一张医榻,榻上躺着一位面色焦黄、双目紧闭的老妇人,正由那名中年郎中施针救治。不过这些情形都是过了一会才进到顾三公子眼里的。他一钻进人群,眼前便是一亮,双眼牢牢定在榻旁静立的那素衣女子身上,哪里还看得见别的东西?

后来顾三公子不止一次梦见这初见的一刻。幽暗的医馆中,薛一娘低垂着眼帘,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直到周围的嗡嗡议论之声似乎干扰了郎中施针,这才抬起眼来,湛湛如秋水、朗朗如寒星的眸子略略一转,四下里便不由得安静下来。那目光落到身上时,明明会泛起一层冰凉之意,顾三公子却觉得身体内一蓬烈火忽然间灼烧了起来。

然后他便在这冰凉与灼热之中惊醒过来,望着帐顶,呆呆地回想着当日的情形。

郎中施针完毕,薛一娘小心翼翼地扶起那妇人,轻声问道:“祖母,可好些了?”

是汴京口音。

看她们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才刚从外地来到甘泉里;想必她们离开汴京之后,一定在各地流浪了不少时间。顾三公子一念及此,心头一热,便要上前搭讪,找个效力的机会。无奈小七对顾老爷的威风敬畏太深,抢先一步说道:“三少爷,该回家吃饭了,晚了老爷又要生气了。”

不由分说便要将顾三公子扯走。

只可惜老爷生气这个威胁还不够大,顾三公子略一犹豫,便一掌拍开了小七的爪子,正寻思着怎么同薛一娘搭上话,那郎中恰在此时说道,薛婆婆这病拖的时间太长,今日虽然急救过来,要想除根,每隔三日便需继续施针,同时用药物内服外敷,如此这般一个月,可初见成效;此后尚需连续服药三个月,再观后效。

薛一娘踌躇之际,顾三公子立刻抓住这大好时机,抢前一步说道:“既然如此,薛小娘子何不就在甘泉里住下?”眼角瞥见医馆招牌上的“孙”字,紧接着说道:“有孙郎中的回春妙手,定可让令堂尽快康复。”

听得这话,孙郎中不觉笑得两眼眯眯。

顾三公子说话之间眼风一扫,四周情形已看了个七七八八,随即又道:“对街正好有一处空房出租,那是我家的产业,小娘子若不嫌弃,不妨暂且住下,令堂也好就近诊治。”

他这番殷勤献得有些过分,薛一娘的眉梢微微扬了起来。顾三公子心头一跳,提醒自己将脸上有谄媚之嫌的笑容收起几分,暗自端正一下神色,郑重其事地补充道:“在下姓顾,曾在汴京住过好些年,在这里听到小娘子的汴京口音,真是倍感亲切,因此冒昧相邀,还请薛小娘子不要见怪。”

流落至临安的汴京人,不下数十万,走在街上,哪天不碰到几个?他这番话说得真是欲盖弥彰,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吃吃低笑,也有人低声吹起了口哨,薛一娘的嘴角也若不可见地弯了一弯。小七忍不住皱起了眉。真丢脸。为什么每次三少爷丢脸时都要捎上他?

但是顾三公子的脸皮之厚,委实大出众人的意料;任凭风吹浪打,顾三公子脸上那诚恳的笑容仍是巍然不动。

薛一娘打量着他,脸上不觉露出一丝诧异,转眼看看薛婆婆,目光随即又转了回来,略停一停,忽而微微一笑,仿佛冰雪覆盖的湖面刹那间变为了春风拂过的花林。四下里的嗡嗡之声,忽地消失无踪。顾三公子似乎都能听到自己“怦怦怦”的激烈心跳。

一片寂静之中,他听见薛一娘说道:“既然如此,我祖孙二人就厚颜承蒙顾公子好意了。”

此后的顾三公子,脑子里一片迷糊,只觉得自己晕晕乎乎地仿佛踩在云端里一般,直到小七提醒他要到家了,好歹收敛一点,方才很不情愿地从云端上下来。

阿土伯很是担心。三少爷马上要去相亲了,看他今天这神魂颠倒的样子,到时候肯去吗?

小七撇撇嘴:“少见多怪。过段日子自然会好的。”

顾三公子一见钟情的时候多了去了,上回对一个在驿站里萍水相逢的过路官员的女儿痴想了一个月,上上回迷上扬州教坊的莲部头大概也有一个月吧?上上上回……是谁来着?也就是阿土伯,没见识过才这样担心。

对于小七的先见之明,顾三公子大是恼火:“薛小娘子与其他女子可大不一样!”

小七哧笑:“三少爷,最好换句新鲜点的。”

这话可听多了。

顾三公子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小兔崽子,你就等着瞧吧!”

小七敢怒而不敢言,嘀嘀咕咕地被他一路拎进大门去。

二、

本来若是没有相亲这档子事,顾三公子说不定还真被小七说中了,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一两个月,遇上下一位佳人,前一位又丢到脑后去了。

只是这头热劲儿才刚上来,那头便要他去相亲,顾三公子便说什么也不干了。

就算为了同小七赌这一口气,也不能将薛一娘丢到脑后去。

慑于顾老爷的**威,当面抗命那是不行的,对这一点顾三公子深有体会。

力争不得,那就只有智取。

顾三公子想来想去,竟没有一个万全之策,既不必让自己吃苦头,又可以逃掉迫在眉睫的相亲。

直到三天之后。

顾老爷亲自带着儿子去拜会柴御史,临走之际,顾家上上下下都来送行——其实路并不远,大家无非是凑个热闹罢了。顾三公子表现得很兴奋,尤其是对侄儿侄女以及暂时寄养在顾家的几个外甥和外甥女,十分热情,挨个抱来抱去。顾三公子平日里总说这几个家伙是小魔王,每次见到总要想方设法地整治一番,胆小的一见他就哭,胆大的一见他就眼红。今天突然间顾三公子这大魔头如此热情地张开双臂来拥抱他们,胆小的立时哭了起来,胆大的则开始拳打脚踢。顾三公子呲牙咧嘴地说非要挨个抱一抱,好得些彩头。顾老爷一时没听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等到发觉有问题时,顾三公子已不幸中彩,其中一个小魔王好死不死地在他脸上挠了一把,左颊上鲜红的爪印触目惊心。

顾老爷气得满脸通红。他就知道这个儿子不会让他省心!

匆匆敷了一点药,那边柴御史家已经在催请了,骑虎难下,再怎么着,今天也得硬撑下去。

顾三公子脸上的爪印果然引人注目,顾老爷向大家摇头抱怨孙儿顽皮,万老爷意味深长地笑道:“原来是令孙顽皮啊……顾兄若不说明,老弟我还以为是别有内情,哦哈哈哈——”

万老爷不再往下说。邻座诸人已经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

顾三公子脸上的爪印,委实很容易让人产生某种十分**的联想啊。

顾老爷至此才想到这一点,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青,青了又紫,看得顾三公子是心惊肉跳。

回家之后的一顿暴打,最终还是没能躲掉。顾三公子很委屈地大叫着要将挠他一把的那小魔头拖来陪打,这个不用想是办不到的,顾老爷就这么一个宝贝孙子,怎么可能拿来荼毒?

只是顾三公子这么大叫大嚷,让后院的顾太太听见了,不免着急。顾太太向来护小儿子护得紧,一听这动静,急急忙忙地赶到前厅来劝阻。顾家老宅地盘大了点儿,等到顾太太赶来时,顾三公子老早挨了一二十板子了,趴在长凳上一声比一声嚎得凄惨。顾太太的眼泪立时下来了,扑在儿子身上,闭着眼叫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老爷耳根就清静了!”

顾太太一出来,打板子的家仆便悄没声息地退了下去。跟着顾太太的两名仆妇赶紧将顾三公子招护着抬进后院去敷药,一路上顾三公子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向顾太太嚷痛,听得顾老爷脸色铁青,良久,跺着脚长叹:“慈母多败儿!慈母多败儿!”

因为顾老爷的铁算盘的缘故,顾家常常备有上好金创药。上了药,顾三公子仍然趴在**呻吟,顾太太此时静下心来,没好气地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装,我叫你装!”

顾三公子“哎哟”一声捂住头:“姆妈你下手轻一点!你那巴掌可比板子重多了!”

顾家家仆的板子,可都是顾太太悄悄请开封府的老衙役特别训练过的,听起来山响,其实只是样子做得足,即使挨了一二十板子,也不需三天便可以活蹦乱跳;全家上下,几乎人人都有挨板子的机会,因此上这么些年来板子的秘密只瞒着顾老爷一个人。

顾三公子一语未完,头上又挨了一巴掌,顾太太的口气,真是恨铁不成钢:“死小子你就装下去吧!天天这么胡混,哪天让你爹打折了腿才知道真痛!”

好容易送走顾太太,服侍的仆妇将顾三公子安顿下来,留下小七在外间守夜,之后也退了出去。

夜深人静之际,顾三公子悄悄爬了起来,借着透入房中的一点星光,缓缓沉身,拉开架式,握拳推掌,展背伸腰,舒缓而均匀的呼吸,在暗夜中若不可闻。

顾三公子这一套拳,端的是行云流水、熟练之极,待到一遍走完,已经完全看不出刚才挨板子留下的些许行动不便的后遗症——各位看官没猜错,顾三公子这套拳,名为“玄武十三式”,目前最大的作用就是挨打之时护住筋脉骨节,挨打之后尽快疗伤。

传他拳术的那个自称陈抟后人的游方道士说的天花乱坠,什么内外兼修、强筋健骨、养气益生固然不在话下,寒暑不侵、刀枪不入、落水不沉、遇火不燎,乃至于不食五谷、御风驾云,也不是不可能。

有顾老爷的算盘和板子悬在头顶,顾三公子进步神速,但一年以后再见之时,也只不过让他挨打时和挨打后好一点而已,全无那道士所说的神通。那陈道士很是心虚地打着哈哈道这些话都是前辈高人传下来的,顾三公子倒不以为意,他又不求成仙得道,能够应付得了顾老爷的算盘和板子,已是意外之喜,又何必去苦求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

他将那陈道士吹得神鬼莫测的功法,看作虚无飘渺之事,自是惹恼了对方,狠狠教训他一通,悻悻然拂袖而去时,丢下话道他还会再来,若敢松懈——言外之意,顾三公子自是明白,加之时时要惹顾老爷生气、挨打的时候多了去了,以顾三公子的懒散天性,居然也能够将这套拳法的洋洋洒洒十万字口诀记得烂熟,变化精微的一十三式七百二十招更是练得熟极而流,诚为不易。

一遍走完,顾三公子神清气爽地趴在**发呆,心中念头转得飞快,盘算着这一回该用些什么法子才能接近那位似乎峻冷不可轻易接近的薛小娘子。

盘算良久,顾三公子忽地很是沮丧地翻了个身,拉起被子蒙住了头脸。

每一次都是这样。被心底深处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去接近那一个个风姿各异的女子,忐忑不安地试探着那花枝一般的面孔后究竟有无自己冥冥之中一直想要找到的某个东西,可是每一次都是失望。

然而下一个机会到来之时,又由不得他不满怀憧憬地伸出手去。

三、

顾三公子在**假模假样无病呻吟地呆了三天,直到祭灶的前一日,家中忙乱,顾老爷又耽于应酬各方亲友,方才慢吞吞地爬起来,顾老爷一个眼错不见,三公子已经溜了出去。

这三天里,顾三公子虽然大多时候都趴在**、窝在房里,小七可没闲着,早已走街串巷将那薛家祖孙的来历去处打听得一清二楚。原来那祖孙二人,也是汴京良家出身,不幸逢了靖康之乱,流离至此,见地方安乐,又可以就近医治薛婆婆的病痛,已是打算长居在此,因为盘缠不多,薛氏祖孙一安顿下来,便向邻居打听何处有绣架可买、何处可寄卖绣品,又将薛小娘子绣的一幅锦鸡方巾拿出来作样,据亲眼见过那幅锦鸡的茶馆何婆说,当真是活灵活现,难怪得有这个底气要在临安这样的繁华地方寄卖绣品。

顾三公子坐在茶馆中喝茶吃早点,一边听何婆絮絮感叹,一边打量着四周。这个茶馆并不在正街之上,而是面朝侧巷,因此租金和茶水点心的价格都不算高;不过紧邻正街,也不算偏僻,加之正当早点时候,客人还不少。薛家祖孙租住的房子,便在这茶馆对面。顾三公子大略知道那小小一间木楼里的布局,底楼前后三进,后面是厨房,中间是住房,前面是正房,楼上两进住房,后面有一个小小平台,可以晾晒衣服被褥——当然,若是家里人口多,又租不起两开间,楼下的正房和楼上的平台也会改成住房,衣服被褥都高高挑在窗外晾晒。替顾老爷打点祖业的族人,甚是精明能干,当日一见涌入临安的人潮,便建了不少这样经济紧凑的小楼,幢幢相连,临安现今地比黄金,寻常人家,颠沛流离至此地,大多囊中羞涩,难得能有一个自家的庭院,但是租住这样的小楼,好歹也是单门独户,还算体面,若是有心经营,还可将面街对巷的正户改作门面,作一个长久营生。故而不上几年,甘泉里的顾家地面上,木楼林立,人烟辐凑。当日顾三公子也是机缘巧合,恰恰看到这间楼房上高高挑起的招租旗幡,不然还得挖空心思找别的办法将薛家祖孙留下来。

薛一娘想必是住在楼上的了。顾三公子眯着眼想象着楼上会是何等模样。初来乍到,四壁空空,必定简陋得很。只不过,薛一娘这样的女子,似乎不论身在何处,都有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冰雪之色,陋室之中,多有明珠,古人诚不我欺啊——

感叹未完,却见对面薛一娘开门出来了,顾三公子心头一跳,赶紧将身子略略侧过去,以免打个照面。他推测薛一娘这般女子,自有主见,必不会喜欢一见面便死缠烂打之辈,初识之时,还是维持着君子之交的距离,比较能够让她放心从而疏忽。

但是薛一娘偏偏走进了茶馆。

她一走进茶馆来,馆中的嘈杂之声便蓦地里消失了,二三十名客人,眼神乱晃,只不敢与薛一娘视线相接。相形之下,顾三公子表现得最是落落大方,站起身来向薛一娘拱手一揖,薛一娘也郑重其事地福了一福,顾三公子随即坐了下来重新喝茶,薛一娘也从容转向何婆说话。

顾三公子面上从容,却一直支着耳朵在听薛一娘与何婆的对话。薛一娘是来请托何婆寻一个老实能干的养娘照看祖母、做些家务,好让自己腾出手来刺绣谋生。又问何婆,绣架几时能做好。何婆答道柳木匠手快,今天说不定已经做好,薛小娘子若得闲,可以亲自去看一看。何婆眼下不得闲,便唤了隔壁家一个七岁的小童子与薛一娘带路。

这么说,那楼中,现在只有薛婆婆一人而已?

一念方起,顾三公子心中已经转过几个盘算,示意小七结账,笑吟吟地道今日要将这甘泉里好好逛一逛,看看自己幼时熟悉的那些地方和东西,可有什么变化。小七原以为顾三公子会逛到柳木匠那儿去看看薛一娘,不想顾三公子却带着他径直跑到了薛氏祖孙住处的后街小巷。

这条小巷与茶馆前的那条小街又不同,都是两边人家的厨房后门相对而开,除了挑担卖水的一名汉子,寂无行人,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干净整齐,路边各有两条半尺见方的排水沟,正是早饭前后时分,水沟中流淌的水尚带余温,只是天气严寒,些许泼洒在路面上的水滴,却已结冰。

顾三公子度量着前面那一家便是薛氏祖孙租住的房子了,当下大声笑道:“小七,瞧见前头空地上那棵大榆树了么?树下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土地庙,只够摆进土地公土地婆的两尊坐像,不过那雕工是真正好——”

一语未完,踩在了一小块薄冰之上,“哧溜”滑出老远,张牙舞爪地挣扎了一番,终究还是端端正正地摔倒在薛家的后门前,满脸痛苦“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

小七的脸孔抽搐,真想捂面痛哭,但还是立刻扑了过去,一口一声“三少爷你怎么了”,那阵势仿佛顾三公子下一刻便要咽气一般,惊得不远处老榆上的几只乌鸦呱呱乱飞。

这番动静太大,临近几房人家都开门出来看个究竟,薛婆婆正在厨下收拾,听到自家门外的呼痛声,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有人认得摔倒的是顾家的三少爷,看起来摔得还不轻,难免慌张,薛婆婆更是脸色大变,迟迟艾艾不知如何是好。

当着围观的众人,顾三公子由得小七和一名汉子搀扶着,吃力地站起身来,拱手向众人笑道:“不碍事不碍事,是我自个儿不小心摔倒了,各位乡邻赶紧回去吃饭要紧。我找个地方歇一会便行。”

自然,这个歇一会的地方,近在咫尺之间的薛家,最合适不过——若是薛一娘在家,倒是诸多不便,不过现在,家中只有薛婆婆这么一个老妇人,却也无妨。

顾三公子表现得这般和气谦虚、通情达理,众人不由得大有好感,当下便有一人自告奋勇去请孙郎中来瞧一瞧,可别伤筋动骨了才是。薛婆婆奉上茶水,很抱歉地说道家中尚未置办茶点,立时便有邻家阿姆热心地送了两盘糕点过来。顾三公子连声道谢,又说打扰了各位乡邻,实在于心不安,待日后再来登门道谢。

小七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心里却直翻白眼。好了,下回上门的借口都有了,三少爷这出戏总该演完了吧?

孙郎中被拉着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时,顾三公子笑道,冬日衣袍厚软,自己并无皮肤擦破之处,只是摔得狠了,似是岔了气,一时间缓不过来而已。孙郎中既然来了,自是不能白跑一趟,还是坐下来好好诊了一回脉。至于顾三公子的脉象,大体说来还是平和舒缓的,只是时不时会有一股乱流窜出,倏隐倏现,孙郎中把握不定,又不便实说自己看不出个中奥妙,想来想去,便顺着顾三公子方才的话头,说道并无大碍,只是岔了气,好生歇一歇便可;若是晚上哪一处疼痛了,便用药酒揉一揉,若无事便最好。说完留下一瓶药酒便告辞离去。

坐了小半个时辰,估摸着薛一娘快要回来了,顾三公子见好便收,向众人道谢之后,扶着小七慢慢离开,听着身后一干人的赞叹之声,顾三公子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小七撇撇嘴,扯扯顾三公子的衣袖,小声说道:“三少爷,拜托你收敛一点儿,当心有人看得到。”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呐。

顾三公子立刻调整了面上的笑容,风度绝佳。小七的嘴不免撇得更厉害。

有了上门道谢这个借口,两天之后,顾三公子拎着礼物,光明正大地去拜访薛家和薛家的左邻右舍。这一次他将薛家留在最后去拜访,与薛婆婆闲聊之际,一直支着耳朵在听楼上的动静。小七这个耳报神告诉他,薛一娘的绣架已经在楼上安放妥当,这会儿日光明朗,想必薛一娘正在楼上刺绣吧。

来此之前,顾三公子早已想得停当,因而问了薛婆婆起居是否安好、聊了一会汴京旧事之后,便满面含笑地说道:“家母寿辰将至,她老人家向来喜爱各色精致绣品,前日在李家绣坊见了薛小娘子的那幅锦鸡之后,甚是欢喜,本待当时便订下的,不想慢了一步,被禇家娘子抢了先,一直遗憾得很。不知薛家阿姆这里有无别的绣品?若能有一二绣幅,晚辈不吝重价,也算是向家母尽一份孝心。”

他口口声声要孝敬母亲,又许以重价、上门求购,薛婆婆倒不觉得被冒犯了,招手叫那个三十来岁的养娘上楼去问一问小娘子。顾三公子冷眼旁观,薛婆婆指使养娘做事时,自然而然,绝无生硬之感,料来当初在汴京城中,薛家也是使奴唤仆的大户人家,如今却沦落至此,蜗居陋室,要靠小娘子一双手来刺绣谋生。不过靖康之乱,多少皇子王孙、金枝玉叶填埋了沟壑,薛氏祖孙能够在临安城安居下来,已经很幸运了。

当然,更幸运的是遇到了自己这个可以帮她们一把的善心人。

这么一想,顾三公子难免又要沾沾自喜一番。

楼板有点薄,顾家那个族人,建房子时为了赶工期,用的木料不算太好。是以养娘与薛一娘说话的声音,隔了楼板,隐约可闻。顾三公子凝神细听,虽然话语听得不清楚,薛一娘的声音却是绝不会与那养娘混淆的,仿佛远山中时隐时现的乐声,清越又缥缈,近在耳畔又远在天边,就如同薛一娘这个人一般。顾三公子不免听得心驰神摇。好在薛婆婆年老,精力不济,只顾絮叨着她家小娘子三岁学绣、六岁成幅的种种旧事,并未注意到顾三公子嗯嗯啊啊地心不在焉。

不多时,养娘下来回禀道,因为行李尚未整理完毕,小娘子也不清楚有无其他绣幅,顾少爷最好过两日再来听信。

已经有了下一次登门的借口,顾三公子自是识趣地起身告辞。

次日祭灶,紧接着又是小年,顾三公子不便去打扰薛家,困在家中,抓耳挠腮的好不心庠。总算熬到二十五日早饭后,顾三公子赶紧出门,直奔薛家,拿到了一幅二尺来高、一尺来宽的白衣观音,当时不便细看,只留下了重金酬谢,估摸着能够让薛氏祖孙过个不错的年了。

回家之后,将白衣观音铺在案上细细打量,顾三公子不免吃惊不已。观音绣得双目有神、慈祥飘逸、大有佛光普照之感也还罢了,他原以为那白衣是绢底的本色,却不想竟是用不同深浅的白色丝线层层渲染绣出来的!

小七站在一旁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转过头瞧着顾三公子,脸上总算有了几分佩服:“三少爷,这个薛小娘子,还真有几分本事,的确和三少爷你以前看上的那些小娘子大不一样啊!”对比之下,以前那些个小娘子,只能说是一堆绣花枕头罢了,除了一张漂亮脸孔,哦,有几个还会娇声软语地说话唱歌,真不知三少爷看中了哪一点,当然,后面这些话,小七是不会说出来的,以免抹了顾三公子的面子、到头来还是自己倒霉。

顾三公子却在想着另一件事。

这幅观音像的绢色与丝线的颜色,似乎有点太新了。薛小娘子那样清高自持的人,想必不会买了别人的绣幅来充数,这附近可也没有这般出色的绣工,应当是出自她手。可是这么新的一幅绣像……千万不要告诉他这是薛小娘子两日绣成,那会让他觉得自己会不会遇上了山精水怪。

<!--PAGE10-->不过,这样气质高洁的山精水怪,料想也不会是什么凶神猛煞吧……

这么一想,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情,立时又活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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