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四 浮世绘003(1 / 2)
害羞也不是这么个害法呀,这幸好还没请媒,要不然的话,顾家的脸可就丢得大了,顾老爷非得要将这祸害打个半死不可。
顾三公子浑浑噩噩地坐在那儿,心绪纷乱,仿佛期待着那不可知的命运到来,又害怕着那隐约已经预知的命运到来。
十三、
顾家与薛家结亲,略知情者都不觉得意外,薛家与顾家甚有渊源,这门亲事,也算是再结善缘。不过多少有些意外的是,顾家娶亲的是三少爷而不是二少爷,说起来,二少爷是茅山门下护教弟子,与薛小娘子这将门之女,应该更般配不是?更何况长幼有序,这个中奥妙,就很值得推敲了。当然大家都识趣的不会在顾薛两家面前提起这个疑问。
顾清敏在家信中知道婚讯后,长吁了一口气,总算是大功告成、麻烦了结了。
可是他没有想到,真正的麻烦才刚开始。
婚期定在十月二十八日,正是小阳春时节,风和日暖,宜游赏宜嫁娶,顾家又亲友众多,是以婚礼很是热闹,宾客如云,满院衣香鬓影,笑语喧喧。
时人风俗,娶妇嫁女,先讲聘礼嫁妆几何,再看新人面貌风度才气,门阀出身倒不是最要紧的。顾家家资丰厚,薛家虽然将家产尽数丢在了宿州,不过这战乱时节,国家倚重武将,给薛家的赏赐也丰厚得很,薛长恭倒也大方,将其中大半拿了出来嫁妹,是以迎亲时的排场,让路人颇为羡慕。这一日顾三公子固然是人逢喜事精神振奋,份外风度翩翩;拜堂之际,盖头一挑,喜堂内一片惊呼,薛一娘平日里总是素衣净妆,清冷疏淡,宛然是只可远观不可亲近的雪景寒林,今日精心妆扮起来,眼波流转,竟别有一番暖香盈怀、锦绣辉煌的眩目气象。顾三公子呆了一呆,举着秤杆的手不知不觉便停在了空中,满堂人都哄笑起来,几个厮混得熟透的同窗,更是起哄道今晚一定要将顾三灌倒,新妇这般天仙一样的人物,简直要让人嫉妒死了。
这一片哄闹之中,某个顾氏族亲小儿的感叹几乎细不可闻:“二婶婶真好看!”
这个明显没弄清状况、只在定亲前听了一点儿顾二少爷要娶亲之类风言风语的小儿,立刻被他母亲捂住了嘴,低声喝斥不许乱说话。
顾三公子心中有鬼,旁人听来,只是小儿胡言乱语,一笑了之,在他耳中,立时轰然一响,偏偏薛一娘似是察觉到他心绪忽乱一般,抬起眼来看了一看,顾三公子心中猛然一跳,只觉得自己恐怕脸色都变了。
巷一娘却又垂下了眼帘,嘴角轻轻一弯,似在微笑。
顾三公子暗自长吁了一口气。幸好他常常在薛一娘面前心神不宁、举止失措,这一回薛一娘多半也会以为他是喜极而忘形。
顾三公子这一放松,忽地感到两道针一般锋利冰寒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头一凛,慢慢放下秤杆,交给旁边的喜娘,眼角余光顺了那道目光来处瞄去,那个方向,却是薛家亲眷的座位,除了薛老太太和薛长恭之外,便是侍立在他们身后的薛家仆妇,顾三公子可以肯定那个人就在其中,只不知道是谁。
不过,这样大喜日子,满堂欢笑之中,顾三公子很快放下了心头这点儿忧虑不安。
撒帐合髻之后,喜娘奉上交杯酒。顾三公子举杯之际,又一次感觉到了那冰冷刺肤的目光,这一回他总算看清,原来是一个中年妇人,紧跟在薛婆婆身边,看上去似是有身份的养娘,却又眼生得很,他以前在薛家出入多次,竟一次也没有见过,只不知为何对他有着如此恶意?
顾三公子本能地生出了不太妙的预感,暗暗提高了警惕。
出乎他意料的是,花烛之夜,一切顺利——除了薛一娘似乎有些沉默疏远。如今他们已成夫妻,反而不似从前那般亲近默契。顾三公子怅然若失,他究竟是得到了,还是失去了心中那个飘渺隐约的身影?
薛一娘入门之后,很少走出她与顾三公子所住的小院,顾家上下,虽然觉得这位三少奶奶沉默寡言、不好亲近,不过总是面带微笑,落落大方,又兼容颜秀丽、气度娴雅,送给顾家老小的绣品更是雅致精巧得让顾家亲友啧啧赞叹,便是顾家仆妇,也觉得大有面子,何况顾太太?是以顾家上下,对这位三少奶奶,无不交口称赞。
于是顾三公子的郁闷,无处可诉。他怎么对人讲,自己的新妇似乎对他不冷不热、全不似成亲前那般模样?
现在他已知道,那名对他颇有恶意的养娘,名唤萧娘子,是薛一娘的陪房。薛一娘一共带来两名养娘、四个小环、两个未留头的使唤小厮,外加两房住在临安城中、专门替她打点嫁妆铺子的家仆。萧娘子主内,另一名养娘秦娘子主外。顾三公子暗自嘀咕,萧娘子那一脸刻薄相,真辜负了这个大有诗意的姓氏,换成夜枭之枭,只怕贴切得多。
至于秦娘子,生得慈眉善目,向来未语先笑,口角玲珑,能言善道,不过十来天功夫,便已与顾家仆妇称姐道妹,凡有她在之处,必定格外热闹。顾三公子也觉得这秦娘子比那萧娘子好打交道多了——直至从薛家住了对月回来。
新婚既过,薛一娘开始打点绣房。已近年底,不论是亲友之间赠送年礼,还是顾老爷要进奉的贡品,顾家都得开始准备。薛一娘既有善绣之名,这其中自是少不了她的绣品。故而薛一娘对顾太太提起绣房之事时,顾太太立时便吩咐管家去办。
因为薛一娘说她刺绣之地务必清净明亮,这绣房便放在了后园一座单独的小楼上,萧娘子昼夜住在楼上看管,秦娘子领着四个小环轮流守在楼下,挑选丝线,理丝分色,同时留心着楼上的薛一娘有何吩咐,两个小厮则受命去采买一应用具——当然这采买单子是薛一娘开出来的,采买人也是她的陪房,小厮不过跑跑腿而已。
薛一娘既说要清净,顾太太自是严禁家中任何人去打扰她。
顾三公子原以为这“任何人”不包括自己在内,待到他被秦娘子恭敬和蔼地拦在楼下时,才知道薛一娘并没有对他另眼相看。若是换了萧娘子那张冷脸,说不定他还可以扮起面孔来硬闯上去,但是秦娘子一味陪着笑,好言好语地请他不要为难自己这些仆妇,不让人打扰三少奶奶可是太太的吩咐。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于是顾三公子更加郁闷了。
薛一娘正在绣的是一尊送子观音。自太子夭折后,宫中一直无子女出生,朝野上下,深为忧虑,这新年贡品之中,倒有不少是各色送子吉物,顾老爷自是不能例外。薛一娘为此郑重其事地对顾太太说她要斋戒焚香,以示虔诚。这样一来,不但白天,便是夜里,也住在了楼上。顾太太一个劲儿地夸新妇孝顺,知道为长辈分忧。大少奶奶虽说有点吃味,不过薛一娘从不插手管家,便也罢了。
日子难过的是顾三公子。
憋到第三天,顾三公子终究忍不住了。好容易等到夜深人静,顾三公子轻手轻脚地向绣楼摸去。他没敢换上夜行衣,以免惊动薛一娘时,还来不得及开口说话便会被当成贼人挨上一针,那就太冤枉了。
冬夜的寒冷月色下,后园中两名巡夜的仆妇提着灯笼慢慢转悠,灯光闪烁不定,偶尔有说话声传来,衬得这后园更是漆黑寂静。
顾三公子待到巡夜人走过,方才靠近小楼,抱着楼柱向楼上爬去——他也没敢提气纵身,以免衣袂破空之声提前惊动薛一娘,不如这个爬楼的笨办法,比较安静可靠。
越过栏杆,翻身落在前廊上,手还没碰到薛一娘的房门,隔壁房门忽地打开,萧娘子一言不发地蹿了出来,左手护住自家胸口要害,右手五指如钩,劈面抓下,若是被她抓中,少不得面容尽毁。顾三公子急退数步,萧娘子却如影随形,双手指钩轮转,招招不离他面孔,眼看已被逼到前廊尽头,顾三公子疾忙扣住楼柱,翻身自栏杆外绕着楼柱转到了萧娘子身后,飞扑向薛一娘的房门。他不敢弄出太大声响,以免惊动其他人,但是拍一拍自家娘子的房门,应该没问题吧?
萧娘子右脚在栏杆上一踢,借力纵了回来,抢在顾三公子前面拦住了房门,顾三公子心头火起,干脆不理会萧娘子的右手指钩,就不信对方敢真个伤了他,不避不闪径直伸手去拍门,却听“嘶啦”一声,萧娘子扯破了他肩上衣襟,连带肩上都被划出了几道血痕。若不是他见势不对,到底还是本能地向后退去,只怕这一抓就不只是留几道血痕了。
萧娘子又已扑了过来。看似泼妇打架一般的招式,急风骤雨,逼得顾三公子立足不稳,一时间无法靠近房门。顾三公子忽有所悟:“一娘不在房中?”
萧娘子似是有些吃惊,手下略略一缓。
顾三公子觉得自己一言中的,大是恼怒:“一娘去哪里了?!”
还有更可怕的猜测没有说出来。成亲之后,薛一娘总是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地,最近索性对自己避而不见,现在又夜半出走……
萧娘子冷冷哼了一声,并不回答他的质疑,只忽地飞踹一脚,顾三公子一直提防着她的指钩,蓦地一脚飞来,被踢个正着,撞在栏杆上,方才止住后退之势,只觉胸中一团酸热之气,直冲脏腑,萧娘子这般拦着自己,原本就是为了不让他发现这个秘密!一念之下,顾三公子冲口而出:“既不喜见我,为何又要许婚?!”
萧娘子住了手,冷冷看着他:“原来三少爷也知道,我家小娘子不喜见你?”
顾三公子喘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既不喜见我,为何又要许婚?”
萧娘子却只答道:“若早知道三少爷是何等人物,我家小娘子又怎会许婚?”
顾三公子脑中轰然一响:原来薛一娘已经知道求亲时的差错了!
这样的丢脸事,他不想和萧娘子多说,只向房内轻声叫道:“一娘,你开开门,我有话和你说。”
萧娘子皱皱眉:“三少爷还请回去,有话明日再说。”
顾三公子冷笑道:“你信不信我现在便叫醒全家人来看看,你家小娘子在不在楼中?”
以薛一娘的做派来看,她是不想在世人面前标新立异的。他就不信这个威胁还不够将薛一娘惊动出来。
果然,门内薛一娘淡淡答道:“我自然是在楼中的,只不知三少爷此时站在楼上,又如何向全家交待?”
顾三公子无语以对。
薛一娘又道:“萧娘子让他进来吧,有些话早日说清楚也好。”
萧娘子这才悻悻然让开路。
顾三公子得意地推门而入时,忽有不妙之感。他是不是还忘了什么?但一眼望见斑驳月色中凭窗而立的薛一娘,立时又忘了方才闪过的那个模糊念头。
十四、
薛一娘没有点灯,两人在黑暗中相对而坐,顾三公子过了片刻,才适应了房中的黝暗光线,大致可以看清薛一娘的面容。不过短短三日,竟似已经年累月,顾三公子呆呆地出神,直至薛一娘嘴角露出嘲讽似的微笑,这才恍然惊醒,深知今夜是关键时刻,一个不好,薛一娘便会将自己再赶出去。定一定神,顾三公子开始低声下气地向薛一娘解释,他一直以为老爷和太太是替他向薛家求亲,所以没有及早站出来澄清,不过好在正式提亲前发现弄错了,及时更正过来,不算给顾薛两家丢脸吧?当然,打着二哥的旗号与薛家来往,以至于让别人误会,这件事是他做得不对,但是他的一片诚心,绝无虚假。
薛一娘似笑非笑地听着他急切的辩解,直至顾三公子发觉不对劲,自己呐呐地停下来,方才轻声说道:“三少爷,其实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与我成亲吧?”
轻轻一句话,却说得顾三公子如中雷霆,嘴张了张,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心里明白,薛一娘说的是真话,心虚之下,好一会才勉强答道:“我……一娘……我为你做了那么多……”
他有点儿委屈。单纯献殷勤也就罢了,跑到宿州去,那可是冒着性命之险的。
薛一娘轻轻叹了一声:“是啊,所以我现在还在这儿。”
没有情,总还有恩吧。
顾三公子喉头一哽:“一娘,我不是在挟恩图报,再说了,当年岳父大人对父亲还有救命之恩。我做这些事情,只是因为……因为你……”
薛一娘点点头:“唔,这个我相信。每一次,你都很认真,恨不能将性命都捧出来,亏得那些小娘子,都是真正的闺阁女儿,没有什么生死大事要你去冒险,若不然,你能够平平安安活到现在,还真是运气。不过,话虽如此,三少爷你最初迷上的那家女儿,费尽心思求了顾太太去提亲的那家女儿,才是你真正所爱吧?若不是合八字时算命先生都说大不利于尊长,只怕这会儿你们两人正是神仙眷属。从那以后,三少爷你再怎么追逐哪家女儿,也没有动过提亲的念头了,我说得不错吧?”
薛一娘连这些事情都打听了出来,顾三公子脸色惨白,只觉一颗心直往下沉,一直要沉到那无底的深渊之中去,嘴唇歙动,欲要为自己辩解,却又无从辩起,只因连他自己都理不清心中纷乱的思绪,找不到那真正的理由。
薛一娘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深,顾三公子心中生出莫名的恐惧,只觉得若再不说点什么,下一刻自己便要跌入深渊、永世不得出头,惶急之下,匆匆说道:“那些算命先生,都是我拿钱买了让他们这样说的!”
薛一娘微微一怔,随即若有所悟:“哦,原来如此。听说你丢了这门亲事之后,不到一个月便看上了另一家女儿。现在想来,这两件事情,次序应该颠倒过来才是。难怪得你此后无论为了哪一家女儿神魂颠倒,都不提求亲之事,原来是想着下一刻也许便会遇上你更喜欢的那一个,可千万不能将自己绑定在面前这一个身上。”
薛一娘的话,再一次说中真相。顾三公子僵在那儿。他想说不是这么一回事,但他又何尝不是总在想,也许梦中那个身影,正在下一个拐角等着自己;也许另一个女子,比眼前这一个更贴近那个缥缈迷蒙的身影?
薛一娘凝视着眼前的人。其实早在顾三公子未曾知晓她身份时,她便已经有了隐约的预感不是?表现得这样殷勤热诚,却从不打探她是否定亲,更是绝口不提请媒一事;便是薛家洗冤之后,顾三公子找尽种种理由出入薛家,也从来没有提起过求亲之事。
自己是太自信太大意了,还是被顾三公子为了薛家所做的一切蒙蔽了?
若不是喜堂上那小儿的无心一语恰恰被她听见,若不是萧娘子和秦娘子第一眼就不喜欢不信任顾三公子,但凡有一丝不对也要揪出来看个仔细,只怕她永远也想不起来要去翻查这一切。凭谁见了顾三公子的那番诚意,见了他在她面前的笨拙与紧张,都不会想到这个中还另有玄妙吧。
薛一娘叹息一声,站起身来,顾三公子急了,扑过去想要抱住她,却被她顺了来势刁住手腕向外一引,顾三公子滑出数步方才止住身形,不敢再轻举妄动,只紧盯着薛一娘说道:“一娘,我对你是不一样的。认识你至今,已有一年了,你看我何曾再正眼瞧过别家女儿?”
薛一娘默然一会才答道:“是吗?我累了,三少爷请便吧。”
顾三公子眼睁睁地看着薛一娘放下床帐,泰然自若地躺了下去,由得他独自站在黑暗之中,不再理会。
顾三公子觉得这个冬夜突然间冷得出奇。仿佛被遗弃在冰天雪地之中的孩童,远望那山岭上一点温暖的火光,却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走近。
呆立半晌,顾三公子一咬牙,快步走了出去。
不管薛一娘怎么想怎么说,现在她总是自己的娘子,来日方长,他就不信找不到办法来扳回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