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归去来兮陀太峪(2 / 2)
六月成日,阿布契郎随着其父带领族中战士两千骑,又一次大败句栗(高句丽)王族大兴军三千,并连取扶余故地两城而还。
载誉归来,举族欢庆。
然,喜极生悲。
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箭头之伤,引发了阿布契郎连续高烧。
大屋作花费重金,遍请边地名医前来救治。
王蔻也动用家族力量,想尽一切办法挽救。
可,都是不济于事。
最后,可怜那眼珠子般的儿子,就不成了!
殁了。
等到消息最终传出,族里登时如天塌地陷一般,惶惶不可终日。
毕竟,阿布契郎,早就被粟末族人以首领接班人来看待了。
更何况,大屋作和阿玛格王蔻子嗣不旺。
年近三十,但膝下还只有这么一个孩子。
这,就显得更加不同了。
粟末这一支,至少目前为止,还没有过异姓担任头人的先例。
大屋作和阿格玛,一时间犹如老了十多岁。
然而,大屋作做为粟末部的壮年首领,再难过却还得带领着族人,继续坚持和战斗下去。
东部的高句丽,正在虎视眈眈!
可阿格玛,却一下子被打击得失了魂魄,很快就熄了那份操持大门大业的心思。
她开始进入到一种反复自责、不断回想的蹉跎和颓废之中去了。
这,是一位已没了精神依托的母亲!
靺鞨族,有丧期无数的规矩。
什么意思?
就是不像汉地,丧期是有定数限制,比如七七之数、入土为安之类的讲究。
可是,看着那睡着了般心尖子似的孩子尸身,再看看自己如花似玉但现在已经憔悴不堪、整日抱子痛啼的爱妻,大屋作钢牙咬碎,强令族人尽快安排了葬仪。
说也奇怪,这孩子却一直是死而不僵。
明明已是东北八月的天气,明显有些冷凉了。
可他的身子,竟然一直不甚冰凉,且软软的不收了身子。
塞满吉,以及一同来自太原的家学夫子司徒先生,已经一再查看确认,孩子没气儿了。
可已经守了数十日的阿格玛王蔻、小侍女娥渡丽,还是死活不肯答应松手。
有时候,生命就是脆弱得像儿戏。
瞬息之间,便是天地相隔、阴阳两分。
每到必须选择松手的那一刻,人们才真正能体会到,什么叫人生的断舍离!
石台之上,大屋作强忍着心中万般留恋,狠下心来将早已瘫软的妻子,从孩子身边抱走。
粗壮的胡图鲁,也试图去扶娥渡丽离开。
却见她一把甩开胡图鲁的双手,朝着安静躺着的阿布契郎,陡然扑住跪下。
她泪水四溢,绝望的呼喊在山谷里回荡。
“阿郎,别扔下我!”
“你知道的,我永远是不会离开你的呀,阿郎……”
“别抛下我……”
……
石台之上,终究只留下了三个人,以及一具早就没了半丝生命气息的少年身体。
唱诗人塞满吉,夫子司徒友明,小侍女娥渡丽,死了的阿布契郎。
辫子和妆容,是娥渡丽整理的。
衣衫和包裹,是司徒友明整理的。
塞满吉,将阿布契郎的身体摆成仰面朝天、膝部弯曲、头部朝南之状,口中念念不休。
然后,他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只剔透的碧绿玉环,塞进阿布契郎的胸口。
接着,塞满吉又将一顶虎尾豹尾饰帽,盖在那张年轻的脸上。
当他伸出枯瘦的双手,隔着包裹孩子身体的衣帽,从头往下慢慢抚摸的时候,靺鞨族一次葬中的除毒仪便开始了。
除毒仪式,可能就是安慰亡灵,消除对凡世的毒怨,早日投胎吧!
只听塞满吉口中,开始悠悠吟唱。
“徒泰山啊,
山里的鹰啊,
请喝上一口滋润五谷的雨水!
野猪神啊,
你野地里的种子,
他要落地了,
请不要放手跟着你的人!
不在众人怀抱里享福的人,
不在马背上追逐麋鹿的的人,
你啊,
你就追逐风吧,
你就追逐风吧!
……”
阿布契郎的战马大黑,被解下装具,放养在山谷中去了。
长槊和短弓,用粗麻布包着,也放在了他的身边。
躺在他身周的,还有阿爸的一只土伦杯,阿妈的一缕头发,娥渡丽不知道包着什么的一方折叠手帕,司徒夫子的一只双耳平底酒杯,胡图鲁的一把黑曜石匕首………
等到二次葬的时候,这些东西,都将和阿布契郎风化的骸骨,一起入穴埋葬。
而放养许久的大黑马,也会与他一起,长眠在这片黑色肥沃的土地
天台四周不远处,有七个松枝堆,被点燃了。
散漫的烟雾,裹挟着送葬人的哭声,在陀太峪的谷地缭绕。
所有的武士,骑上骏马,低垂战刀。
在大首领大屋作的大白马引领下,开始缓缓绕着火堆,行上三圈。
然后,他们便带着无限的惆怅和不舍,告别那个曾经的追风少年,向谷口逶迤远去。
靺鞨人的丧葬风俗,是回归自然。
也就是将尸体放在苍天之下,任由自然之力化解。
是的,就只是那样用布帛裹好,然后摆好成特定的姿势,就放在陀太峪谷底中央的石台上。
但,绝不像藏地的天葬!
这里的尸体,不需要刀解,也不需要撒上酥油,更不需要召唤天神使者的秃鹫……
任凭风雨,拥抱日月,颇有一番古意。
靺鞨族的粟末人葬俗,“厚衣之以薪,归之于中野,不封不树,哀期无数”。
陀太峪,彻底安静下来了。
四处,弥漫着蓝色的散发着松脂燃烧香味的烟气。
缥缈,如魂!
阿格玛王蔻、小侍女娥渡丽、夫子司徒友明、少年猛士胡图鲁,还有百多个武士和三十多个工匠,留了下来。
拗不过妻子王蔻的坚持、小侍女娥渡丽的执着,大屋作终于没有一起带走她们。
其他的人,按照靺鞨族粟末人的传统风俗,还将在这里筑屋搭营,在阿布契郎归去的地方造一座简易的房子。
这,是古老的粟末风俗规定。
所谓,“其上做屋,不令雨湿”是也!
靺鞨族葬礼,第一次肉身归天,第二次骸骨入地。
第一次,置于平台,衣衫布帛裹身。
第二次,埋于大地,其上作蓬屋,不让风吹雨湿。
这,也算一种粟末亲人们对已经逝去的人,最后的守护吧!
萨满吉的说唱诗中,有歌曰“哀”。
“其上做屋,不令雨湿。
其下凿穴,无使匣飨。
裹吾锦袍,莫愁泉凉。
甩吾灰瓦,送尔尾毛。
雀鸟雀鸟,远走高床。
青青高木,巍巍徒山。
皑皑白股(骨),南首望乡。”
天边,隐隐有雷声。
宇宙深处,一颗流星划过穹庐,拽着长长的弧光,奔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