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网罟(1 / 2)
一
卫玄府邸,暖阁。
炭火毕剥,茶香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那无形无质、却沉重如铅的紧绷。
赵德言垂手立在暖阁外间,看似眼观鼻、鼻观心,实则全身的感官都如同拉满的弓弦,竭力捕捉着里间传来的每一丝声响。
方才那惊鸿一瞥的几句对话,如同冰锥刺入他的脊椎,让他从狂热的拥立梦中惊醒,遍体生寒。
关陇各家…河东、河北乃至荆襄…‘入轨’而定鼎…‘契合’…
这些词语在他脑中疯狂冲撞、组合。
按照自己背后主子的安排和计划,他原本以为自己是执棋之人,辅佐越王,搏一个从龙之功,未来宰执天下亦非不可能。
然而,里间那位与卫玄密谈的神秘人,其话语间透露的格局与力量,让他瞬间明白,自己乃至自己背后所依仗的前太子残余势力,在这盘真正决定天下归属的大棋中,恐怕连边角余孽都算不上!
这些盘根错节、传承数百年的门阀世家,才是真正能在鼎革之际,左右江山沉浮的巨鳄!
他们口中的“入轨”,与杨子灿对屈突寿所言,是同一个“轨”吗?还是…各有所指?卫玄,这位看似病骨支离、行将就木的老臣,他的态度,竟能牵动如此多的目光?
里间的对话声低了下去,最终归于沉寂。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帘栊一动,一个身着深青色常服、面容普通得扔进人海便再难寻觅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他看也未看外间的赵德言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件家具,径直在管家卫明的引领下,从另一侧的角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卫明这才转向赵德言,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恭敬面具:
“赵先生,老爷请您进去。”
赵德言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整了整衣冠,迈步走入暖阁。
卫玄依旧裹着那身旧棉袍,靠在软榻上,脸色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愈发晦暗。
他抬了抬眼皮,目光浑浊,却让赵德言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
“德言啊…咳咳…”卫玄开口,带着痰音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又是为了越王殿下之事?”
赵德言定了定神,将之前准备好的慷慨陈词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却又觉得在方才那番“见识”之后,那些话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但他不能退缩,他和他背后的人,已经没有退路。
“卫公明鉴!”
赵德言深深一揖,语气尽量保持沉稳:
“如今叛军兵临城下,长安危殆,皇太孙殿下久不视事,国本动摇,人心惶惶!”
“越王殿下乃先帝嫡孙,血统尊贵,正当壮年(虽仅十四,在此时代语境下已可视为接近成年),正是维系社稷、安定人心之不二人选!下官恳请卫公,念在江山社稷、亿万黎民份上,振臂一呼,拥立越王,则大隋幸甚,天下幸甚!”
他偷换了概念,将“争位”包装成了“救国”。
卫玄默默听着,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榻沿,半晌,才缓缓道:
“德言,你的忠心,老夫知晓。只是…陛下龙驭未久,太孙只是静养,老夫一介病躯,苟延残喘,何德何能,敢言废立?此等大事…需慎之又慎啊。”
又是这套推诿之词!
赵德言心中焦躁,几乎要按捺不住。
但他想起方才离去的神秘人,强逼自己冷静下来,试探道:
“卫公!非是下官逼迫,实乃局势已迫在眉睫!下官听闻…近日似有各方贤达,皆心系长安,关注卫公动向。可见天下有识之士,皆盼卫公能挺身而出,主持大局啊!”
他刻意模糊了“各方贤达”的范围,试图点醒卫玄,同时也想探探口风。
卫玄浑浊的眼睛似乎眯了一下,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嘲讽。
他慢悠悠地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盏,呷了一口:
“哦?各方贤达?老夫病重,耳目闭塞,竟不知还有此事。德言消息倒是灵通。”
他轻轻一句话,将赵德言的试探挡了回去,反而点出他消息来源可疑。
赵德言心中一凛,知道自己操之过急,反而落了下乘。他连忙道:
“下官也是忧心国事,偶有风闻。卫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若待叛军破城,万事皆休!唯有拥立新君,整合力量,方能与叛军周旋,等待四方勤王之师!”
“勤王之师?”
卫玄放下茶盏,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喑哑:
“河东屈突通被李世民残部(他尚不知李世民已北投)牵制,潼关贺娄蛟面对李渊主力,太原…呵呵,自身难保。哪里还有勤王之师?”
他抬起眼皮,目光第一次真正聚焦在赵德言脸上,那目光深处,仿佛有冰冷的漩涡:
“德言,你口口声声为国为民,可知…这长安城内,真正想要这城破的,大有人在?可知这城外联军,看似势大,内部却早已被人埋下了无数引线?你又可知…这大兴宫内,真正做主的是谁?”
一连三问,如同三记重锤,敲在赵德言心头。
他脸色瞬间煞白。
卫玄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联军内部不稳,他知道城内有人盼乱,他甚至…可能隐约察觉了大兴宫内的异常!他之前的“摆烂”,根本就是一种极高明的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卫公…您…”赵德言嘴唇哆嗦,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回去吧。”
卫玄挥了挥手,重新阖上眼皮,仿佛耗尽了力气:
“告诉越王殿下,安心读书,静观其变。有些事,非人力可强求。这长安的天…塌不下来。至少,现在…还塌不下来。”
最后一句,意味深长。
赵德言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卫府,夜风一吹,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才发现内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卫玄的态度暧昧到了极点,既未答应,也未完全拒绝,但那句“塌不下来”,却像是一根刺,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抬头望向漆黑如墨的夜空,以及远方联军大营连绵的灯火,第一次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和迷茫。
他感觉自己正走在一条钢丝上,脚下是万丈深渊,而两边,是无数双在黑暗中窥伺的眼睛。
二
与此同时,大兴宫,两仪殿侧殿。
这里已被临时改为杨广的“静养”之所,戒备之森严,远超外界想象。
所有侍从皆是萧后与杨子灿亲自挑选的心腹,或是灰影中的绝对精锐,白鹭寺的内侯更是将此地围得铁桶一般。
殿内药气弥漫,杨广躺在龙榻上,形容枯槁,唯有偶尔睁开的目光,依旧锐利如鹰隼,透着一股不甘与疯狂。
杨子灿肃立榻前,低声禀报着。
“…赵德言今夜再入卫府,与前次不同,此次他撞见了博陵崔氏的代表与卫玄密谈。虽未听全,但‘关陇’、‘河东’、‘入轨’、‘契合’等词,足以让他惊惶失措。”
杨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风箱般的声音,嘴角扭曲地向上扯了扯:
“跳梁…小丑…与虎…谋皮…卫文升…这只老狐狸…倒是沉得住气…”
“卫玄态度依旧模糊,以‘病’推脱,但暗示长安乱不了。”
杨子灿补充道,“他似乎…在等待一个更明确的信号,或者,在待价而沽。”
“信号…快了…”杨广目光投向殿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那灞水之滨的连营,“鱼儿…都进网了…该…收网了…”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抓住榻边,青筋暴起:
“赵德言…背后还有谁…查清了?”
“已有眉目。”
杨子灿沉声道,“除了已知的前太子旧部,其资金与部分人手,来自范阳卢氏的一支偏房。卢楚的活跃,或许并非巧合。另外,似乎与洛阳的元氏也有些不清不楚的关联。他们试图利用越王,在长安复制一个听命于他们的‘朝廷’。”
“五姓七望…嘿嘿…好一个五姓七望…”杨广眼中闪过刻骨的怨毒与讥讽,“朕…还没死呢…就急着…改换门庭…清理…都给朕…清理干净…”
“陛下放心,‘清剿’已准备就绪,只待时机。”
杨子灿语气平静,却带着凛冽的寒意,“只等城外‘惊蛰’一响,便是城内收网之时。”
杨广喘了几口粗气,目光重新回到杨子灿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
“‘惊蛰’…你有…几分把握?”
“九分。”
杨子灿回答得毫不犹豫,“敌军骄躁,内部不和,地利在我,人和亦在我。唯一一分变数,在于鬼谷道与…那些尚未完全浮出水面的门阀。”
“鬼谷道…”杨广喃喃道,眼神有些飘忽:
“还有…‘日月’…杨素…处道…你到底…给朕…留下了个什么局…”
他猛地一阵剧烈咳嗽,萧后连忙上前为他抚背。
杨广推开她的手,死死盯着杨子灿:
“去做!按你的…计划去做!朕…要在这大兴宫城头…看着他们…灰飞烟灭!”
“臣,遵旨!”
三
反隋盟军的洪流,在突厥扫荡太原的巨大压力下,终于无可阻挡地“水银泻地”般涌向了关中腹地,兵锋直指帝都大兴城。
西线。
刚刚攻破下邽的陇西公李建成士气如虹,亲自率领反隋盟军的前锋军。
其前锋精锐,以窦轨为实际指挥,霍刚部为攻坚尖刀,刘世让(虽非娘子军核心,但亦算精锐)部为辅翼,沿着渭水南岸的平坦官道急速西进。
他们一路击破隋军零星的阻击和营垒,经武功、盩厔,前锋轻骑甚至一度突进至鄠县附近,耀武扬威,兵锋之盛,仿佛下一刻就能踹开大兴城的金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