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饿城(1 / 2)
一
铁壁合围,如同一只无形巨手攥紧的大兴城,其内部的空气早已不再是单纯的压抑,而是凝固成了近乎实质的绝望。
秋日的阳光,徒劳地试图穿透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阴霾,却只在断壁残垣间投下惨淡的光影。
风,扫过空旷的街道,卷起的不是落叶,而是呛人的灰尘和一种难以名状的、源自饥饿与恐惧的酸腐气息。
昔日繁华的朱雀大街,如今行人寥落。
偶有身影蹒跚而过,也是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如同游荡的幽魂。
店铺,十室九空,门板歪斜。
唯有某些高门大院前,还有精锐的私兵持械守卫,与街角的凄凉形成鲜明对比。
“空仓”的噩耗,如同最终判决,彻底击碎了反王联盟残存的秩序幻想。
那不仅仅意味着食物的断绝,更象征着希望之灯的熄灭。
原本就被围困的孤城,此刻更像一口正在缓缓加热的巨釜,而釜中的“困兽”们,正被最原始的生存欲望煎熬、炙烤。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每个人的心头,随之而来的是为了生存而滋生的疯狂。
粮食,这个平日里或许不被最顶层的权贵们过分在意的东西,此刻成为了大兴城内唯一的主宰,比黄金更耀眼,比刀剑更锋利,也比任何承诺或威胁更能决定人的行为。
它衡量着生命的价值,考验着人性的底线。
最初的混乱和抢掠,如同野火般在城内各处爆发。
西市的一家粮店被饥民冲破,店主和伙计在混乱中被活活踩死,店内最后一点麸皮和豆渣被抢夺一空。
愤怒的士兵赶来弹压,刀剑之下,几十具尸体横陈街头,鲜血染红了青石板。
类似的场景在多个坊市上演,付出了数百条性命、烧毁了半条西市街的代价后,这场自发的、绝望的反抗才被各方势力勉强以血腥手段暂时压制了下去。
但表面的秩序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
缺粮的危机,如同缓慢扩散的剧毒,侵蚀着每一个人的理智和底线。
配给制成了唯一的生存准则,但配给的数量却在逐日减少。
军中的怨气日益积累,士兵们握着日益轻飘的粮袋,看着将领餐桌上依旧(相对)丰盛的食物,眼中的不满和恨意在悄然滋长。
皇宫大内,延兴小朝廷的衮衮诸公,以太师卫玄、唐王李渊、魏王李密等人为首,虽然凭借着各自的秘密储备和特权,尚不至于立刻挨饿,但那日益空旷的仓廒和府库账簿上触目惊心的数字,也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他们寝食难安。
太极殿的朝会,如今讨论的不再是军国大计、四方战报,而是如何分配那点可怜的存粮,如何应对日益汹涌的民怨和潜在的兵变。
为了维系那摇摇欲坠的“朝廷体面”和安抚(或者说麻痹)愈发躁动的军民,在卫玄“以示朝廷与民同甘共苦”的建议下,李渊等人不得不硬着头皮,下令由朝廷出面,在皇城根下和几个主要坊市开设粥棚。
然而,这所谓的“施粥”,更像是一场拙劣而残酷的、自欺欺人的表演。
设置在承天门外和东西两市口的粥棚前,每日天不亮就排起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
男女老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或闪烁着饿狼般的光芒,紧紧攥着破碗或瓦罐,在带着寒意的秋风中瑟瑟发抖,相互推挤,唯恐落在后面。
维持秩序的士兵手持皮鞭和棍棒,不耐烦地呵斥着,偶尔抽打那些试图插队或者躁动不安的人,引来一片哭嚎和咒骂。
而粥桶里晃荡的,是几乎能照见人影、稀得不能再稀的米汤,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些许烂菜叶和麸皮,底下沉淀着说不清来源的杂质和沙土。
即便如此,每日的粥也是限量供应。
往往是排在后头的人,眼睁睁看着粥桶见底,连一口浊汤都分不到,只能绝望地瘫倒在地,或者发出不甘的嘶吼。
“皇帝家也没余粮了啊……”
有气无力的哀叹声、绝望的哭泣声、以及恶毒的咒骂声,在人群中蔓延,带着刻骨的讽刺和绝望。
不知从谁开始,咒骂的对象从近在眼前的“朝廷诸公”、“黑心官吏”,逐渐集中到了那个远在洛阳、却仿佛无处不在的阴影。
“狗日的杨子灿!断子绝孙的杨子灿!连皇城里的含嘉仓、永丰仓都没放过!这是要活活饿死我们所有人啊!”
这种统一的仇恨指向,无形中缓解了内部的部分压力,却也将那种无力回天的绝望感渲染得更加浓重。
悔恨的情绪,如同瘟疫,在饥饿的催化下,悄然滋生。
但大多数人所悔的,并非当初揭竿而起反抗暴隋,而是后悔不该被“西京”、“共主”、“裂土封王”这些虚幻的荣耀所诱惑,如同扑火的飞蛾般,一股脑地涌进了这大兴城。
他们全然忘记了,自己那看似煊赫的权势,赖以存在的根基并非是这座古老的帝都本身,而是他们各自原本经营的地盘,以及地盘上所能产出的、维系军队和统治的物资——粮食、布匹、盐铁……
至于最根本的,创造这一切物资的“人口”,在濒临饿死的边缘,似乎还没有多少人能冷静地去思考其长远的价值。
他们,就像一群闯进了宝山却找不到出口的强盗,守着满城的砖石瓦砾,即将饿毙。
人性的考验,在日益严峻的饥饿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偷盗食物的事件层出不穷,手段从最初的悄悄摸走一块胡饼,发展到撬门别锁、潜入富户厨房,乃至公然抢夺老弱妇孺手中那半碗救命的稀粥。
为了一口吃的,父子反目、兄弟阋墙的惨剧,在阴暗的巷弄和破败的民宅中,无声地上演着。
曾经维系社会的伦理道德,在生存本能面前,脆薄如纸。
粮食,成了硬通货中的硬通货。
曾经价值千金的珠宝古玩、绫罗绸缎,如今在暗地里(一种半公开的黑市悄然形成)可能换不来一斗发霉的粟米。
曾经耀武扬威的中低级军官,可能为了一袋麸糠就对手下的士兵拔刀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