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7章 机杼暗藏(1 / 1)
地点:武媚书房
熏风拂过殿阁,将书案上堆积的奏疏卷起细微的纸角。武媚端坐于紫檀木嵌螺钿宝座之上,指尖正搭在一份关于漕运事务的厚实奏疏上。这是河南道转运副使呈递的急报,内里详陈今岁漕渠清淤、粮秣转运、沿途仓廪损耗等事,数据繁杂,条目琐碎,关联着数十万石粮赋的调度与无数官吏的考成。
她已阅览片刻,凤目微凝,殿内侍立的宫人皆屏息垂首,不敢惊扰。忽然,她目光未离奏疏,似是随口一问,声音在静谧的殿中显得格外清晰:“婉儿,你在一旁也看了片刻,觉得此疏如何?”
上官婉儿正垂手侍立在御案右侧三步之外,闻言并未立即回话,而是先深深一福,姿态恭谨至极。她心知这绝非寻常垂询,更非考校记诵,而是对她理政识见的一次无声试探。
“天后垂询,臣女惶恐。”她声音清柔,却不带怯意,“此疏数据详备,所列诸事看似条分缕析。然则……臣女愚见,其中或有几处细微之处,值得推敲。”
“哦?细说无妨。”武媚端起手边的白玉茶盏,眼帘微垂,掩去眸中神色。
婉儿略一沉吟,语速平稳地开口:“其一,奏疏中提及洛口至汴州段,今岁清淤所用民夫数为去岁一倍,言因去岁冬寒,淤积尤甚。然同一段落中,所列支付民夫粮饷总额,却较去岁仅增三成。即便考虑役食标准或有调整,此差额亦显突兀,恐有虚报工数、克扣粮饷之嫌。”
“其二,”她继续道,目光沉静,“疏中报称沿途仓廪因‘鼠患潮损’,耗粮共计五千余石。然则,前页所列维修仓廪、购置防鼠器具之专项款项,数额巨大,远超往年,且多集中于近三月拨付。若防护得宜,损耗反较去岁激增近倍,于理不合。此中或有效能低下,甚或……款项并未全然用于实处。”
她顿了顿,见武媚依旧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并无打断之意,便微微吸了口气,说出最关键的一点:“其三,亦是臣女最为困惑之处。奏疏末尾,转运副使极力保荐其麾下一名仓曹参军,言其‘督运有力,损耗大减’。然则,根据疏中所附各仓明细,此人负责看管的恰恰是那几处损耗最为严重的仓廪。如此矛盾,若非笔误,便是此人‘督运’之功,恐怕别有内情,或是刻意模糊了某些关节,以便……李代桃僵,移花接木。”
她并未妄言决策,更没有指责任何具体官员,只是清晰、冷静地指出了奏疏中几处前后矛盾的数据,以及那看似褒奖实则可能隐藏着关键问题的保荐之词。每一处疑点,她都辅以奏疏内的原文或数据进行对比,逻辑缜密,直指核心。尤其是最后一点,她已然勾勒出一条若隐若现的利益链条——有人或许想借褒奖之名,将真正有问题的人或事掩盖过去,甚至借此晋升。
武媚执杯的手停滞在半空,片刻后,才缓缓将茶盏放回案上。玉盏与檀木相触,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她依旧没有看婉儿,目光重新落回那份漕运奏疏上,手指在那被婉儿指出的几行数字和保荐语句上轻轻划过。
殿内陷入了更深的沉寂,只有铜漏滴答作响。
良久,武媚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听不出喜怒。她并未对婉儿的分析做出任何评价,也未立即发作处理这份奏疏。她只是将这份奏疏合上,与另外几份她已批阅过的重要文书——一份关于北门学士草拟的科举改革条陈,一份来自西疆的军情简报——看似随意地叠放在一起,置于案角。
然后,她像是全然忘记了方才的考校,转而拿起下一份奏疏,淡淡道:“研墨。”
“是。”上官婉儿依言上前,挽袖研墨,动作轻柔而标准,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刚才那一番石破天惊的分析从未发生过。
然而,武媚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敏锐地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洞彻。此女之心,如镜亦如针,既能映照细微,亦能刺破迷障。
武媚收回目光,专注于新的政务,心中却已了然。这颗明珠,不仅记忆超群,更生了一副能勘破迷雾的玲珑心窍。她留下那几份重要文书,并非无意,而是一次新的、更深的试探。她想看看,这少女的胆识与分寸,究竟能到何种地步。
翰苑惊鸿之后,真正的机杼,已开始在这无声的较量中,悄然藏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