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范鳅儿双镜重圆(2 / 2)
此段话题做“交互姻缘”,乃建炎三年建康城中故事。同时又有一事,叫做“双镜重圆”。说来虽没有十分奇巧,论起“夫义妇节”,有关风化,到还胜似几倍。正是:话须通俗方传远。语必关风始动人。
南宋建炎四年,关西有个官员叫吕忠翊,被任命为福州监税。那时候福建一带还挺繁华,吕忠翊之所以带着全家去赴任,一是因为福州依山靠海,是东南边的大城市,富庶得很;二是中原地区战乱不断,到福州能避难。他们当年出发,到第二年春天,路过了建州。
《舆地志》里说建州山清水秀、丹山碧水,是福建东部的好地方。可吕忠翊这时候来,却应了两句老话:“洛阳三月花如锦,偏我来时不遇春”——压根没赶上好时候。
自古“兵”和“荒”就不分家,金兵渡过黄河后,两浙地区都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福建虽然没遭兵灾,却遇上了荒年,这也是天意。单说建州这次饥荒,米价涨到一千钱一石,老百姓实在活不下去了。可当时国家正在打仗,军粮至关重要,官府只想着催促百姓交粮上供,根本不管大家已经穷得叮当响。
我们常说“巧媳妇煮不得没米粥”,老百姓既没钱又没粮交,还被官府鞭打逼迫,实在扛不住了,就三三两两地逃进山里,抱团当了强盗。“蛇无头不行”,很快就冒出个领头的,这人姓范名汝为。他打着“仗义执言、救民水火”的旗号,强盗们都纷纷投靠他,一下子就聚集了十几万人。这帮人说白了就是:风高放火,月黑杀人,没粮的时候一起挨饿,抢到财物就平均分。
官兵根本抵挡不住他们,接连打了好几个败仗。范汝为趁机占领了建州城,自称元帅,还分兵四处抢劫掠夺。范家的子弟们都得到了他封的伪官称号,当了领兵的将领。
范汝为的族侄里有个叫范希周的,二十三岁,从小练了个特殊本事——水性极好,能在水底潜伏三四天,所以得了个外号叫“范鳅儿”。他本来是个读书人,还没考中功名,却被范汝为逼着入伙。范汝为有规矩:凡是族人不肯跟着他作乱的,先砍头示众。范希周惜命,没办法只能顺从。
虽然身在强盗窝里,范希周却专干救人的好事,从不参与抢劫。其他强盗见他做事总是缩手缩脚、心慈手软,就把他的外号改成了“范盲鳅”,嘲笑他没本事、不敢干坏事。
吕忠翊带着十六岁的女儿顺哥去福州赴任,走到建州附近时,遇上了范汝为手下的游兵。这帮人抢了他们的行李财物,还把一行人冲得七零八落,吕忠翊弄丢了女儿,没法子,只能先去福州上任。
顺哥脚小走不动,被贼兵掳进了建州城,一路哭个不停。这事正好被范希周撞见,他见顺哥可怜,就问了她的家世。顺哥说自己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范希周赶紧喝退士兵,亲自解开她的绑绳,把她带回自己家。他跟顺哥坦白:“我本来不是反贼,是被族叔范汝为逼着入伙的,等以后朝廷招安,我还想做良民。你要是不嫌弃我,咱们就结为夫妻,也好有个照应。”顺哥落在贼窝里没别的办法,只能答应了。
第二天范希周把这事告诉了范汝为,范汝为也挺高兴。范希周把顺哥安置在公馆里,选了好日子下聘礼——他拿出祖传的“鸳鸯宝镜”,这镜子是两扇合在一起的,能开能合,镜面光亮照人,里面还铸着“鸳鸯”二字,特别珍贵。之后他请了范家的族人,热热闹闹地跟顺哥成了亲。一个是书香门第的后人,一个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俩人郎才女貌、性情相投,虽然身在贼窝,却过得相敬如宾。
可“瓦罐不离井上破”,范汝为犯的是弥天大罪,之前能占着建州,不过是朝廷忙着对抗金兵、没功夫收拾他。后来岳飞、韩世忠这些名将屡败金兵,国家渐渐安定,宋高宗定都临安,改元绍兴。绍兴元年冬天,高宗派韩世忠率领十万大军讨伐范汝为。范汝为根本不是韩世忠的对手,只能闭城死守,韩世忠就筑了长围把建州城困了起来。
巧的是,韩世忠和吕忠翊早年在东京就认识,他知道吕忠翊在福州当监税官,熟悉福建的情况,就任命吕忠翊为军中都提辖,让他一起在城下指挥攻城。城里的形势越来越危急,范汝为几次想突围都被官军打了回去,城里的人天天哭哭啼啼。
顺哥跟范希周说:“我听说‘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我被贼兵掳来,本来想一死了之,多亏你救了我,成了你的妻子,我的命就是你的命。现在大军围城,城肯定守不住了,你是反贼的亲族,肯定活不了。我愿意先死,不忍心看你被处死。”说着就拿起床头的利剑要自刎,范希周赶紧抱住她,夺下刀子安慰道:“我陷在贼窝里不是本意,现在没法自证清白,只能听天由命。你是官宦女儿,被掳到这来跟你没关系。韩元帅的部下都是北方人,你也是北方人,说不定能遇上同乡或者亲戚,传话给你父亲,你们骨肉团圆还有希望,别白白送死啊。”顺哥说:“要是真能活下来,我发誓不再嫁人;要是被军校掳走,我宁愿死也不会失节。”范希周说:“我也发誓,要是能侥幸活下来,这辈子再也不娶,以报答你的心意。”顺哥拿出那面鸳鸯宝镜,跟范希周各分了一面,藏在身上说:“他日这镜子能重圆,咱们夫妻就能再相见。”俩人对着哭了一场。
到了绍兴二年正月,韩世忠攻破了建州城,范汝为走投无路,放火自焚了。韩世忠竖起黄旗招安残余的贼党,唯独范家一门不赦免,范家的人一半死在乱军里,一半被擒获押往临安。顺哥见势头不对,知道范希周肯定活不成了,赶紧跑到一间荒屋里,解下罗帕上吊自尽。真是:宁做短命的贞洁鬼,也不做苟活的失节人!
顺哥上吊自尽,好在阳寿未尽——恰好她父亲吕忠翊领兵经过那间破屋,看见有人自缢,就赶紧叫军校把人解下来。走近一看,竟是自己的女儿!顺哥死而复生,过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父女俩重逢,又是哭又是笑。顺哥把自己被贼兵掳走、范希周救她、俩人成亲的前因后果全说了一遍,吕忠翊听了,半天没吭声。
韩世忠平定建州后,安抚好百姓,就带着吕忠翊回临安向皇帝报捷。天子论功行赏,这就不用多说了。后来有一天,吕忠翊跟妻子商量:“女儿年纪轻轻就没了丈夫,总不能一辈子这样。”夫妻俩一起去劝顺哥改嫁。顺哥说起当年跟范希周的誓言,坚决不肯。吕忠翊劝道:“好人家的女儿,嫁给反贼本是无奈。好在他死了,你也解脱了,还想他干嘛?”顺哥含着泪说:“范郎本是读书人,是被族人逼着入伙的,身不由己。他在贼窝里还总做好事,不做伤天害理的事。要是老天有眼,他肯定能逃过一劫,说不定哪天咱们还能再见面。我情愿在家修道,侍奉你们二老,就算终身守寡也不怨。要是你们非要逼我改嫁,我不如死了,还能保住名节。”吕忠翊见女儿态度坚决,又说得有理,就不再逼她了。
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到了绍兴十二年。吕忠翊一路升官,当了都统制,领兵镇守封州。有一天,广州守将派了个叫贺承信的指使,捧着公文到封州将领司投递。吕忠翊把他请到大厅,问了些广州的情况,聊了好半天贺承信才走。顺哥在后堂的帘子后面偷偷看见了他,等吕忠翊进了内衙,就问道:“刚才送公文来的是谁啊?”吕忠翊说:“是广州的指使贺承信。”顺哥说:“真奇怪!看他的言行举止,怎么那么像建州的范郎呢?”吕忠翊大笑道:“建州城破后,姓范的不是枉死就是被抓,哪有活着的?广州的差官姓贺,还是朝廷命官,跟范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这是想多了,要是让下人听见,多可笑啊!”顺哥被父亲抢白了一顿,满脸羞愧,再也不敢提了。
过了半年,贺承信又因为送军牒来到吕忠翊的衙门。顺哥又从帘子后面偷看,心里的怀疑越来越深。她对父亲说:“我现在已经修道了,不该再有儿女私情。但我再三看那个广州来的贺指使,真的太像范郎了。父亲不如把他请到后堂,赐他酒食,慢慢问问他。范郎的小名叫鳅儿,当年围城的时候,我们知道城肯定会破,就各分了一面‘鸳鸯宝镜’当信物。父亲你喊他的小名,再拿这面镜子试探他,肯定能知道真相。”吕忠翊答应了。
第二天,贺承信来领回文,吕忠翊把他请到后堂,摆了酒席招待。喝酒的时候,吕忠翊问起他的家乡和出身,贺承信说话吞吞吐吐,脸上还有点羞愧。吕忠翊说:“‘鳅儿’不是你的小名吗?老夫已经全都知道了,你尽管说,没关系!”贺承信赶紧请吕忠翊让左右的人退下,然后跪下磕头,口称“死罪”。吕忠翊扶起他说:“不用这样!”贺承信这才敢说实话:“小将是建州人,本来姓范。建炎四年,族人范汝为煽动饥民造反,占据了建州城,小将是被迫陷在贼窝里的。后来大军讨伐,攻破了城池,范家的人全被杀死了。小将因为平时总爱做好事,有人暗中救了我,我就改名叫贺承信,投靠了朝廷。绍兴五年,我被调到岳少保的部下,跟着征讨洞庭湖的反贼杨么。岳家军大多是西北人,不擅长水战。小将是南方人,从小就会水性,能在水里潜伏三天三夜,所以才有‘范鳅儿’的外号。岳少保亲自选我当先锋,每次打仗我都冲在前面,最后平定了杨么。岳少保保举我的功劳,我得了军职,一路升到广州指使。这十年,我从没跟别人说起过我的真实身份,今天既然你问起,我就不敢隐瞒了。”
吕忠翊又问:“你的妻子姓什么?是原配还是再娶的?”贺承信说:“在贼窝里的时候,我救了一个官宦人家的女儿,娶她当了妻子。过了一年,城破了,我们夫妻失散,各自逃走。我们曾经约定:如果能活下来,丈夫不再娶,妻子不再嫁。后来我到了信州,找到了老母亲,至今母子俩相依为命,只雇了一个粗使丫鬟做饭,一直没再娶妻。”吕忠翊接着问:“你和前妻约定的时候,有什么信物吗?”贺承信说:“有一面‘鸳鸯宝镜’,合起来是一个整体,分开是两面,我们夫妻各留一面。”吕忠翊问:“这镜子还在吗?”贺承信说:“这镜子我天天带在身上,一刻都舍不得离开。”吕忠翊说:“能借我看看吗?”贺承信掀开衣服,从锦缎肚兜的系带上解下一个绣囊,里面装着那面宝镜。吕忠翊接过来看了看,然后从袖子里也拿出一面镜子,两块镜子一对,严丝合缝,就像本来就是一个整体一样。
贺承信见两面镜子完全吻合,忍不住失声痛哭。吕忠翊也被他们的情义感动,流下泪来说:“你当年娶的,就是我的女儿啊!她现在就在衙门里。”说完,就带着贺承信到中堂,让他和女儿相见。夫妻二人重逢,抱着大哭了一场。吕忠翊劝住他们,摆了庆贺的筵席,当天就留贺承信在衙门里歇息。
过了几天,吕忠翊打发女婿回广州复命,让女儿顺哥跟着他一起去广州赴任,夫妻团聚。一年后,贺承信任期已满,要去临安,又带着顺哥路过封州,拜见吕忠翊。吕忠翊准备了丰厚的嫁妆,派官员护送他们到临安。他觉得这事过去这么多年了,没人会追究,不能让范家断了后,就写了一份文书送到礼部,请求让女婿恢复本姓,但名字不改,从此贺承信就成了范承信。后来范承信一路升官,做到了两淮留守,和顺哥夫妻恩爱,白头偕老。那对鸳鸯宝镜,也成了范家子孙世代相传的宝贝。
后人评论说,范鳅儿虽然身在逆党之中,却能保持清白,多做善事,救了很多人的性命。如今死里逃生,夫妻团圆,都是他积德行善的报应。有诗为证:十年分散天边鸟,一旦团圆镜里鸳,莫道浮萍偶然事,总由阴德感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