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三现身包龙图断冤(1 / 2)
甘罗发早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不齐;范丹贫穷石崇富,算来都是只争时。
话说大宋元佑年间,有个叫陈亚的太常大卿,因为跟章子厚对着干没占到便宜,被调到江东当留守安抚使,还兼着建康府的知府。有一天,他跟一群官员在临江亭喝酒,突然听见亭外有人喊:“不用看生辰八字,就能知道祸福兴衰!”陈大卿纳闷:“谁敢说这么大话?”有认识的官员说:“这是金陵的瞎子术士边瞽。”陈大卿吩咐:“把他叫过来。”
一会儿边瞽就被带到门口了,只见他戴个没帽檐的破帽子,衣服又脏又破,胡子白花花的,眼睛瞎着,腰还驼着,手里拄着根拐杖。他作了个长揖,摸着台阶就坐下了。陈大卿生气地说:“你眼睛都瞎了,没法读圣贤书,还敢轻视五行学说自吹自擂!”边瞽答:“我本事是听笏板的声音就知道官运进退,听鞋子的响动就能分辨人之生死。”陈大卿刚想问“你这本事真准吗”,就见大江上开来一只画船,摇橹的声音咿咿呀呀,从上游往下走。他赶紧问边瞽这船主啥吉凶,边瞽说:“橹声带着哀伤,船里肯定装着大官的灵柩。”陈大卿派人去问,果然是临江军的李郎中在任上死了,家人正载着灵柩回乡。陈大卿吓了一跳,说:“就算汉朝的东方朔活过来,本事也超不过你!”当下赏了他十坛酒、十两银子,让他走了。
这边瞽能听橹声知祸福,今天咱再说说另一个算命先生,姓李名杰,是东京开封府人。他在兖州府奉符县县衙门口开了家卦馆,用金纸糊了一把太阿宝剑,底下挂个招牌,写着:“斩天下无学同声”(意思是敢怼那些没真本事还瞎忽悠的同行)。这李先生是真有能耐,精通《周易》和六壬占卜,看天文懂地理,算五行、断三命那叫一个准,说吉凶祸福跟亲眼看见似的。
这天刚挂好招牌,就进来一个人。这人打扮是:裹着带系带的头巾,穿两件黑衫,腰间系着丝绦,脚下是干净的鞋袜,袖子里揣着一卷文书。他跟李先生作了个揖,报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就铺开了卦纸。没想到李先生看了看说:“这命我算不了。”来算命的不是别人,是奉符县里的头号押司孙文,他纳闷:“为啥不给我算?”李先生说:“回大人,这命不好算。”孙押司问:“怎么就不好算?”李先生答:“大人要是喝了酒就别买卦,想护着自己的短处就别问。”孙押司急了:“我没喝酒,也不护短!”李先生说:“那再报一遍生辰八字,别报错了。”孙押司又报了一遍,李先生重新排好卦,还是说:“大人,还是别算了。”孙押司道:“我不怕忌讳,你尽管说!”李先生直言:“卦象不好。”说着写了四句诗:“白虎临身日,临身必有灾。不过明旦丑,亲族尽悲哀。”
孙押司看完问:“这卦主啥灾福?”李先生说:“实不相瞒,主大人您要出事——得死。”孙押司又问:“我哪年死?”李先生答:“今年。”“今年几月?”“今月。”“今月几日?”“今日。”孙押司接着追问:“具体啥时辰?”李先生斩钉截铁:“今夜三更三点子时准死。”孙押司火了:“要是今晚我真死了,那就算了;要是没死,明天我就到县衙告你去!”李先生也不含糊:“今晚你不死,明天你就来摘我这‘斩无学同声’的剑,砍下我的头!”孙押司一听,怒火直冒,揪着李先生就把他扔出了卦馆。真是“只因会尽人间事,惹得闲愁满肚皮”啊!
这时县衙里跑出几个办事的人,拦住孙押司问咋回事。孙押司气呼呼地说:“这叫啥事儿!我闲得没事来算个卦,他居然说我今晚三更三点就死!我身体好好的没病没痛,凭啥就活不过今晚?我正要把他揪到县里,让官府查个明白!”旁边人劝道:“‘若信卜,卖了屋;卖卦口,没量斗’,算命的话哪能当真?”大伙七嘴八舌地把孙押司劝走了,转头又埋怨李先生:“李先生,你惹谁不好,惹这个有名的孙押司,这下你这卦馆也开不下去了!从来穷富命好算,就是寿数最难断。你又不是阎王爷的爹、判官的哥,哪能精确到年月日时说人死就死?说话也该委婉点啊!”李先生叹气道:“要是光想着奉承人,卦就不准了;要是说真话,又惹人嫌。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说完收拾好卦馆,搬到别的地方去了。
孙押司被众人劝走后,心里别提多憋屈了。当天在县里办完公事,就揣着一肚子郁闷回了家。押司娘见他皱着眉头、一脸愁容,就问:“咋了这是?愁眉苦脸的,是不是县里有公文没办完?”孙押司摇摇头:“不是,你别问了。”押司娘又猜:“难道是被知县责罚了?”他还是说:“不是。”押司娘接着问:“那是跟人吵架了?”孙押司这才坦言:“也不是。我今天去县衙门口算卦,那先生说我今儿三更三点子时就得死。”
押司娘一听,当场就炸了,柳眉倒竖、眼睛瞪得溜圆:“好端端一个人,凭啥说今夜就死!为啥不把他揪到官府去治罪?”孙押司道:“我本来想揪他去的,被大伙劝住了。”押司娘气道:“丈夫你在家等着,我平时有事都敢去知县面前替你出头,今儿我就去寻那算命的问个明白!你又不欠官钱私债,也没啥官司缠身,凭啥说今夜三更就死!”孙押司拦住她:“你别去,等我今夜没死,明天我自己跟他算账,比你一个妇道人家出面管用。”
这天很快就黑了,孙押司说:“拿几杯酒来,我今儿不睡了,喝喝酒打发这一夜。”结果三杯两盏下肚,他就醉得一塌糊涂,在交椅上眯着眼打瞌睡。押司娘喊:“丈夫,咋就睡着了?”又叫丫鬟迎儿:“快把你爹爹摇醒。”迎儿上前摇了半天,孙押司愣是没反应,叫也叫不应。押司娘只好说:“迎儿,咱俩把他扶进房里睡吧。”可谁知道,孙押司本来是想喝酒熬过这一夜,偏偏千不该万不该上了床,这下真应了算命先生的话——就在当天当夜,死得比《五代史》里的李存孝、《汉书》里的彭越还冤。正应了那句老话:金风吹树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押司娘见丈夫睡着了,吩咐迎儿把厨房的火烛灭了,又跟她说:“你听见你爹爹说了吗?白天那算命的算他今夜三更就得死。”迎儿道:“听见了妈妈,这哪能当真呀!”押司娘道:“迎儿,咱娘俩做会儿针线,盯着看今夜到底死不死。要是没事,明天就找那先生算账。”又叮嘱:“你可别睡!”迎儿答应:“不敢睡……”话音刚落,自己先打了瞌睡。押司娘推她:“叫你别睡,咋就睡着了!”迎儿嘟囔:“我没睡。”刚说完,又睡过去了。押司娘好不容易把她叫醒,问现在啥时辰了?迎儿听了听县衙的更鼓,回道:“正打三更三点呢!”押司娘心里一紧:“迎儿,可别睡了!这时辰太关键了!”可迎儿还是睡着了,怎么叫都不应。
突然,押司娘听见孙押司从床上跳下来,接着中门“吱呀”响了一声。她急忙叫醒迎儿,点上灯就往外赶,又听见大门“哐当”一声。娘俩举着灯追到门口,就见一个穿白衣服的人,一只手捂着脸,飞快地跑出去,“扑通”一声跳进了奉符县河里。正应了那句:情到不堪回首处,一齐分付与东风。
这条河直通黄河,水流湍急得很,根本没法打捞尸首!押司娘和迎儿在河边号啕大哭:“押司啊,你咋就投河了呀,以后咱娘俩可依靠谁呀!”赶紧叫来了左右邻居——隔壁的刁嫂、毛嫂,对门的高嫂、鲍嫂。押司娘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刁嫂惊呼:“还有这么邪门的事!”毛嫂道:“我白天还见押司穿着黑衫、揣着文书回来,我还跟他打招呼了呢!”高嫂也附和:“是啊,我也跟他说过话!”鲍嫂道:“我当家的早上去县前办事,还看见押司揪着那算命先生呢,回来还跟我说这事儿,哪想到真就死了!”刁嫂抹着眼泪:“押司啊,你咋不跟我们说一声就走了呀!”毛嫂也哭:“想起押司平时的好,心里真难受!”鲍嫂也跟着落泪:“押司,以后再也见不着你了!”很快,地保就把这事上报给了官府,押司娘免不了请人做了些法事,超度丈夫的亡灵。
转眼间三个月过去了。这天,押司娘正和迎儿在家坐着,忽然进来两个妇女,喝得满脸通红,一个提着一瓶酒,一个拿着两朵通草花,掀开布帘就问:“这儿是不是孙押司家?”押司娘一看,是两个媒人,不是姓张就是姓李。她客气道:“婆婆们好久不见了。”媒婆道:“押司娘别太伤心!之前不知道押司过世,没来得及送香纸,你可别见怪!押司死了多久了?”押司娘答道:“前几天刚过了百日。”两个媒婆道:“真快!都百日了。押司在世时可是个大好人,每次见了我们都客客气气的。如今家里冷冷清清的,不如找个好人家改嫁,也有个依靠。”押司娘叹气道:“哪儿还能找到像我前夫孙押司这样的人呀?”媒婆们喝了杯茶,就先回去了。
过了几天,媒婆们又来提亲。押司娘道:“婆婆们别再提改嫁的事了。除非你们能依我三件事,我就考虑;要是依不了,我宁愿守一辈子寡,也不嫁人。”当天,押司娘就说出了这三件事。可谁知道,这一要求,竟撞上了五百年前的宿世冤家,最后两人都落得个受国家刑法的下场。正应了那句:鹿迷秦相应难辨,蝶梦庄周未可知。
媒婆赶紧问:“是哪三件事呀?”押司娘说:“第一,我死去的丈夫姓孙,如今再嫁也得嫁姓孙的;第二,我前夫是奉符县里的头号押司,现在也得找个官职一样的;第三,我不嫁出去,得让他入赘到我家来。”
两个媒婆一听,笑着说:“这可太巧了!别的事还得费点劲,偏这三件事,我们都能满足。跟你说吧,你前夫是大孙押司,现在有个小孙押司——原本是第二名押司,大孙押司一死,他就补了缺,成了头号押司。他也愿意入赘,你看嫁给他行不行?”押司娘有点不敢信:“真有这么凑巧的事?”张媒婆拍着胸脯保证:“我都七十二岁了,要是骗你,就变七十二只母狗来你家吃屎!”押司娘道:“要是真这样,就麻烦婆婆去说说看,缘分这东西不好说。”张媒婆道:“今天就是好日子,赶紧写个吉帖定下来。”押司娘说:“家里没现成的。”李媒婆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张画着五男二女的花笺纸:“我这儿有!”正应了那句: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当天押司娘叫迎儿拿来笔墨,写了婚帖交给媒婆。接下来无非是下聘礼、传消息,不到两个月,小孙押司就入赘到了家里。小两口郎才女貌,日子过得挺和睦。
有一天,夫妻俩喝得醉醺醺的,叫迎儿去做醒酒汤。迎儿在厨房烧火,嘴里嘟囔:“以前大孙押司在的时候,这时候我早就睡了,现在还得熬夜做醒酒汤!”说着就发现火筒堵了,烧不着火。她低着头,拿火筒往灶床脚上敲,没敲几下,就见灶床慢慢往上抬,离地一尺多高,底下竟有个人顶着灶床——正是大孙押司!他脖子上套着井栏,披头散发,舌头伸得老长,眼睛往下滴血,对着迎儿喊:“迎儿,给爹爹做主啊!”迎儿吓得大叫一声,直挺挺倒在地上,脸色发黄、眼神发直,嘴唇发紫、指甲发青,四肢都动不了了。正应了: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
夫妻俩赶紧跑过来把迎儿救醒,给她喝了安魂汤,问道:“你刚才看见啥了,吓成这样?”迎儿哭着说:“我在灶前烧火,灶床突然抬起来,看见大孙押司爹爹,脖子上套着井栏,眼睛流血,叫我给他做主,我就吓晕了。”押司娘听了,“啪”地给了迎儿一个耳光:“你这死丫头,不想做醒酒汤就直说,装神弄鬼的!别做了,灭了火去睡觉!”迎儿委屈地回房了。
夫妻俩回到卧室,押司娘低声说:“二哥,这丫头见过这种事,留着不中用,让她离开咱家吧。”小孙押司道:“那她去哪儿啊?”押司娘道:“我自有办法。”第二天一早,押司去官府上班了,押司娘叫过迎儿:“你在我家待了七八年,我也疼你。现在不比以前了,我看你也到了嫁人的年纪,我给你说门亲事吧。”迎儿道:“我哪敢指望啊,妈妈想让我嫁谁?”谁知道,押司娘这一安排,竟让大孙押司的冤屈得以昭雪。正应了:风定始知蝉在树,灯残方见月临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