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兵者诡道,一念惊敌胆(2 / 2)
“嗡。”
然后是密集的第二声、第三声。土垄翻起,五十乙弩齐发,箭如短雨,朝着最密的人堆斜斜倾下。曹纯很快——几乎是一瞬——发觉不对:“伏兵!左掩!右移!”
他的令行如风,但陷阵营准备得更早。弩雨未歇,火油壶自风口一字滚出,碎裂的瞬间,火舌像被风从地底抽起,唰地舔上了仓前台阶的两侧,使左右迂回的空隙变成了狭窄的瓶颈。重甲步卒从仓内与土井里涌出,盾墙“咚”的一声落地,像把门楣捶进了土里。短兵贴身,铁钩往下一抄,便拖住了马膝;大斧横着骈开,专砍马胸与骑膝。
曹纯不慌不乱,长矛一引,绞开两名步卒的盾缘,猛刺而进。矛尖未至,冷光一闪——张辽一刀斜挑,自内向外割在矛杆三分之一处,木裂声里,刀锋借势再沉,刀背“砰”的一记顶在矛残,矛梢斜飞,正把后面欲接应的骑士挑得一晃。他不缠斗,刀一翻,贴地横扫马蹄,火星四迸。陷阵营的重甲列成密阵,步步逼压,动作里有一种“从不与敌拖长”的狠。
短短二十息,仓前已成绞肉场。曹纯却硬生生把队列拉住,左翼三十骑“蛇形”连环滑开,矮身避弩,试图从火舌与土垄间的缝里钻过去。张辽眼角一跳,低喝:“第二口袋!”
仓檐下,“嗒”的一声,悬梁上落下粗大的网索,铅坠带着闷响砸在地上,顺势抹开,套住了那一支欲钻缝的骑列。铅坠不是为缚,是为绊——一绊,马膝崴,骑坠地,后骑堆上,队形登时乱成一团。
曹纯终究是猛将,他压住回溃之势,纵马直取仓门:“斩将以决心!”
“如你所愿!”张辽刀背一弹,刀身发出清脆的颤音。他不迎头硬碰——那是给热血看的——他踏前半步,刀锋如同在无形的水面上虚虚一削,削的是曹纯马颈与缰绳之间那一寸空。马惊,头一扬,曹纯的矛势便重不得力。就这一瞬,一柄短戟自盾墙缝隙里插出,“当”的一声,挑在矛根;张辽刀肘一压,刀背照曹纯腕骨拍去——不是砍,是拍。骨震麻,矛自手出;同时,侧翼的铁钩已经像跃出水面的鱼,正正勾住了他的膝弯。
“住手!活的!”张辽一声断喝,亲兵当即撂下武器改用绳索,三合五合,便把这位曹氏宗亲实打实捆了个结实。余众见主将被擒,气势顿泄,再被火舌一逼,纷纷弃马投降。
火被水封,血被雪吃。半个时辰后,仓前只剩下倒地的铁与木与无声的喘息。张辽收刀,抬头看仓门上斑驳的两字——“白门”。他忽然明白主公为何要在此设局:把命运的旧刺,拔出来,锻成新刀。
“报!”斥候翻身上马,“许都方向烟火连连,似有军报奔走!”
“走!”张辽拨马,押着曹纯,“回营复命!”
——
乌巢营城,夜气已薄,天边露出极淡的一线鱼肚白。传鼓三击,报捷旗如潮。军司在牙帐前支起长案,押解文书盖了印,小吏手臂酸得直抖。张辽押着曹纯入帐,单膝一触地:“末将不辱命。”
吕布目光从张辽的盔缨上掠过,落在曹纯身上。曹纯虽被缚,仍昂然挺胸,冷声道:“吕布,胜一回算不得什么。吾兄(注:宗亲)自有后算。”
吕布没有立刻答。他伸手接过押解文书,指尖将纸上一道墨痕轻轻抹开,像抹去棋盘上的一粒尘。然后,他把文书递给陈宫,语气淡得几乎无波:“给曹孟德送封信,问问他,他的兄弟在他心里——值多少个城池。”
陈宫会意,拱手而退。帐内只余甲叶相碰的微响与火盆里的轻爆。吕布回身,向张辽拱手:“此功,天下皆知。你去歇。”
张辽刚要应命,心里却忽地一动,低声道:“主公,‘白门楼’既已露,后患难免。”
“我晓。”吕布转眸看向帐外那一线将亮未亮的天色,目光里既有寒也有火,“明日起,粮车分线。‘白门’作诱,真仓迁夜。——兵,不止杀人,还要杀敌人的算。”
他顿了顿,像对风说,又像对自己说:“孟德看得见我们想让他看的;他看不见我们想藏的。人心,是要拿给人看的;城池,是要拿来换人的。”
——
许都。清晨的寒气像薄霜,覆在宫道与屋脊之上。曹操披着狐裘,立在棋局前。案上黑白子还停在昨夜的位置,黑子势盛,白子退守。郭嘉咳声未止,手里却握着一枚白子,微笑不语。
报马自宫门直入,几乎撞翻了丹墀上的铜鹤。侍者接过战报,跪行至案前,声音发颤:“丞相——小沛一线平安,然白门楼粮仓……我军夜袭不利,折甲两百七十,失马百余,曹将军……曹纯将军被擒。”
棋室里一瞬静得可怕,静得连屋檐上落下的一点霜,都听得见。曹操的手停在棋上,指骨轻轻一绷,拇指与食指夹着的那枚黑子“咔嚓”碎成两截。狐裘一动,他缓缓吐气,唇边却扬起了一丝笑——那笑里没喜悦,只有凝重与战意:“吕奉先……不是当年的吕奉先了。”
郭嘉笑意更深,低低一叹:“他把你逼上了‘王道’——不得不重‘人’,再图‘城’。”
曹操微微眯起眼,像看见了极远处一面黑白相间的旗。他轻声道:“既然他要人,那便与他赌人。去,给他回信——城池一座不值一人。人换人,城换城,兵换兵。告诉他,我的兄弟,在我心里……不值城。”
话虽冷,指尖却在案上缓缓摩挲了一圈,让人不知他摩挲的是棋纹,还是心事。他骤然挥袖,棋局一翻,黑白子如雨洒地,叮叮当当乱响。他仰头,眼里有一瞬的阴影又被火光烧尽:“奉先,你要智,我便与你智。你要狠,我便比你更狠。——来。”
郭嘉收起笑,向外一揖,声音冷而利:“诺。”
——
傍晚。乌巢营城的风里有新火的气。陈宫把回信呈上。吕布看完,目光微微一斜,似笑非笑:“好个‘不值城’。”
张辽在侧,沉声道:“请令。”
吕布把信卷起,塞回竹筒,转手交予“鸩”:“照此回他:人换人可,地换地可,兵换兵可。——但在换之前,先请孟德想清楚一件事:这天下,究竟是‘人值城’,还是‘城值人’?”
“鸩”首领领命退去。吕布立在帐门外,目光越过营火与旗影,落在夜色更深处。他听见风穿过乌巢灰台的声音,像千百年里同一缕叹息。他也听见自己心底另一种低响——那是“战”的齿轮被更紧地咬合的声。
他忽然想起白门楼前的那一瞬雪光,想起张辽刀背拍在曹纯腕骨上的“当”的一声,想起陈宫落笔时毫毛微不可察的一颤。命运就像一座楼,旧的砖拔下,新的砖要补上。今天,他在旧楼的门下埋了一个口袋;明日,他要在新的城上立一面旗。
“传令,”他低声,“真仓夜迁,白门继续设宴。让孟德看,看得更真。”
他回身入帐。火盆里火苗舔了一下铜壁,发出一声轻响。吕布坐下,把画戟放在膝上,指尖在戟身上轻轻弹了一下,像在磐上一点:“兵者诡道。看谁先眨眼。”
夜深,风过灰台,雪再落。乌巢下的暗道与枢井、松梁与旧钥仍在沉默里彼此对望。它们等着不远处的那一声——或许是鼓声,或许是人声,或许只是戟尾再一次落地的“笃”。而河北的天,在这“笃”与“嗡”的夹缝里,悄悄换了一层更冷的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