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一纸檄文,请君入瓮(1 / 2)
第三卷·官渡之战
清水渡,晨雾低垂,水声在两岸石缝里走,像不愿出声的谈判。三面白旗先立,旗脚用白绳系在削平的木桩上,距水十步,距岸五步,旗心绣了小小的“义”字,墨色未干,隐隐透着昨夜火烛的温。渡中水急,表面却安,像一张没表情的面皮,底下刀一样的暗流正从西侧旧河槽里切过去。
吕布披玄甲,立在旗影里,画戟横臂,目光先看水,再看风。陈宫立在侧,袖中扇骨轻敲,数着时辰:“第一缕‘止’已过,第二缕‘缓’方散。辰初三刻,鹿门两灯,江陵不动——荆襄那边肯给我们半刻。”
“半刻,够了。”吕布抬手,戟尾一点木桩,“笃”的一声,把今日的尺子钉在地上。他偏头对高顺道:“瓮道,起。”
“诺!”高顺一挥手,陷阵营二百甲士如一条铁环沿白旗内线排开,肩抬四扇高大的白木盾,把两面旗与中间空地连成一条“瓮城”形的通道:外宽内窄、前低后高,顶上缀着三十六条细白绳,从外看是缀旗之饰,从内看每条绳的末端都套着一只小铜铃——铃内塞棉,不响;只要有人强行越线,棉挤开,铃声如雨。这“瓮”,不藏矛,只藏约束。
张辽押着囚车自侧来,车不挂铃、不挂彩,轮幅抹了油,静得像一块黑影。他远远一抱拳:“押曹纯至线外,弩手五十在后,甲士二百在线外,皆依约不入。”
“行。”吕布目光在张辽与囚车之间一掠,收回,转向陈宫,“文,揭。”
陈宫会意,从案上取过一卷绛缄的檄文,解缄,展开,高声而稳地读:
“并州牧、镇北大将军、护国上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吕布檄告:辰时清水渡之会,约以‘人换人’,不以‘城易人’;约以‘心先身后’,不以‘诈乱真’;约以‘民不入战’,不以‘地作掩’。今立白旗三面为信,设‘瓮道’一线为约,法斧一对为戒,诸军士民可来观证。凡违此约者,斧先加其己。——缓行护民,先心后身。”
最后八字,陈宫不加重音,自然落下,却像在雾里点了一盏灯。随即他将檄文一分为二:一张钉在中旗之下,面朝北岸;一张交给“鸩”首,“沿河贴去,路口、码头、渡船、行商皆可见。”
“诺。”黑衣人如雾散去。
高顺看着那条“瓮道”,压低嗓子:“主公,这‘瓮’,请谁入?”
吕布微笑:“请他入。——请他‘自入’。”
——
北岸鼓声自远而近,先是闷的、散的,继而整齐、紧密。旗影如林,先露出白光,后压来铁色。为首骑黑骡者持节,正是钟繇;其右持斧,斧缠绛布,刃不露;其左捧书匣,朱缄未破。后队护从分作两翼,马镫不出线一步,甲不越白旗半寸。
钟繇下马先礼,沉声:“奉陛下与相命,来会清水渡。约定诸条,皆在此节。”他举节,虎文白缨在风里轻摆,不傲不卑。
吕布点首:“请。”
钟繇按约步入白旗与白盾围成的“瓮道”口,足不过线,立定。他对身后一指:“家令在此。”
法掾朗声复述曹公家令:“人换人,城不必换;心先身后,诈乱真者,以谋罪论;白旗之内,甲不入,戎不离鞍;先验后释,后释方换。若违约——双方各自以法斧断臂,不以战罪论,以谋罪论。”
“好。”陈宫扇骨轻碰案沿一下,“斧已备。”
高顺把绛布包着的法斧抬来,双斧并列,刃不露,背朝上,放在“瓮道”之口,和曹军斧遥遥相对,两把沉沉的法器像一对看不见的牙,把两军的冲动咬住。
钟繇转身,抬手:“请。”
曹军两骑推来一辆囚车,车上人目光冷硬,嘴角挂着不驯之笑;盔覆半面,胸前铁索交错。张辽眼睛一眯,向前一步,捧出“心试三问”的木简,简上三行小字,清清楚楚。
“先心后身。”吕布道,“照我约,先三问。”
钟繇颔首:“可。”
张辽朗声:“第一问,识旧号——报虎豹骑暗号三条;第二问,辨军令——昨岁秋操军‘并州之役’行军令第七句;第三问,认虎符——曹公自制虎符有隐纹,其‘牙’多少,其‘缺’何处。”
囚车上一阵沉默,沉默里有马息、有水声、有甲叶轻轻磨的响。车上那人笑意不变,牙缝里吐出两句:“虎啸三、豹进二、角左回。”声调不差。张辽脸色不动,又问第二条。对方答:“七曰:军行昼伏夜行,轻骑不离辎。”也没错。木简落到第三问,囚车上的人眼里那点不驯突然像被风吹了一下,微不可察地晃了晃,嘴角一紧,缓缓答:“牙三十六,缺右下。”
张辽忽然收声,目光直盯囚车人的眼,他把手中一块小小的铜片捏碎,“嗒”的一声,铜屑掉在木板上,像几粒细雨。他把铜屑摊在掌心,淡淡道:“虎符牙三十七,缺不在‘右下’,在‘左上’。——假。”
“拿!”高顺一声,白盾轻收半寸,绵绳上的棉团同时一紧、又复松,铜铃不响,人影却已如墙扑前。囚车上的“曹纯”猛地一挣,铁索“嗡”的一声弹响,竟然断开半扣,想借势翻出车栏。白绳又是一紧,铜铃仍不响,四名甲士一左一右把肩往车栏一挤,“喀”的一声,木栏就像被钉在地上,“曹纯”半身卡住,再动不得。
钟繇脸色微变,转身厉声斥后队:“谁敢行诈!”
后阵中一人骑上前一步,抱拳大呼:“是末将之罪!末将誉此人貌似曹将,欲以惑敌,请丞相治!”此人盔面压低,声粗气壮,不报名姓。曹军阵脚里一次涟起又被硬生生按下。
吕布没有看那人。他看钟繇,笑意温温:“侍郎,‘先心后身’之约,不是给我看的,是给你们看的。——请真。”
钟繇沉下目,抬手一摆,后阵又出一车。这一次车上人的目光沉静,没那一丝虚张的硬,反倒像压着什么不肯让它露出来。他未待张辽问,先自开口:“虎啸三、豹进二、角左回;七曰:军行昼伏夜行,轻骑不离辎——常挂在嘴上;虎符三十七牙,左上缺,因熔错失一齿,丞相骂铸工至今。”他说到“骂铸工”的时候,眼里闪了一下,像想起了什么讥诮又好笑的小事,忍着不动。张辽与吕布对望一眼,点头。
“曹纯?”吕布道。
“是。”车上人抬眼,直直看向吕布,“吕将军,你赢我一回,不必再赢第二回。”
“今日不争赢。”吕布把戟横了横,“今日只争‘约’。”他说着,把手按在法斧背上,按得很轻,像按住一头要喘的牛。
钟繇对那名先前踏前一步的曹将冷冷道:“以谋罪论,回营自断臂。”那人盔面一抬,露出半边脸,是乐进。他咬了下牙,拱手:“遵令。”策马倒退,回阵列。曹阵里没有人出声,悄悄地腾出一条路,让他过去。
“侍郎。”陈宫开口,声音与风齐,“‘请君入瓮’——请谁?”
钟繇目光一凝,缓缓抬手,指向身侧一人:“请他。曹洪。”
曹洪马上一震,没想让自己来。他与曹纯同宗,血脉相近,性子又烈,平日最不耐束。可钟繇既点,他也不迟疑,翻身下马,甲不离身,手不离缰,按约步入白旗所围的“瓮道”。两边白盾如墙,他在这条狭窄的白色巷道里走,明知道这是别人摆的“瓮城”,却也不愿露怯,步子反而越走越稳,像把自己的怒,藏在靴底的厚钉里压着。
吕布侧身,抬手示意:“曹将军,请。”
曹洪站定,隔着一臂半的距离与吕布对视:“按约,先验心,后释缚。”
“对。”吕布轻轻点头,瞥张辽,“三问已过,再问一词——问‘心’。曹将军,你来此,为谁?”
曹洪喉结动了一下,答:“为兄,为军,为丞相。”
吕布“嗯”了一声,把那只绛缄檄文抄起一角,露出底下的“缓行护民”四字,轻声道:“再加一条——为民。”
曹洪眸光一颤,硬硬地把视线移开,落在法斧背上,象是咬着一口不肯认的气。钟繇在外轻轻咳了一声:“为民——亦可为军。”
“可。”吕布抬手,“开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