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一哭倾盆,英雄铸伪身(1 / 2)
第三卷·官渡之战
许都的天低了半尺,像有人把一面暗色的幕布从宫阙顶上悄悄拖下来。承明殿前的丹陛上,昨夜积下的霜被人反复扫过,仍有细白的痕粘在砖缝里。城中自清晨起就传一件事:将坛设“守约祭”,军中要“断臂谢众”。消息像被风推着走,窄巷、坊门、酒肆的门帘都被它掀了掀,家家各甩出一段低语。
郭嘉披一件单狐,止在殿外廊下,咳声细碎。荀彧手执玉笏,目色沉静。曹操在廊尽头背手而立,狐裘下铁甲的边在日光里闪了一线冷色。他缓缓吐气:“天下风看清水渡,许都风看今日。祭可开。”
将坛在城西,坛前竖白旗三面,旗心各绣一个“约”字。坛后列军律斧一双,刃不露,只露背,背上又各覆一层绛布。场中不设华饰,只一鼎一鼓。军民相杂,肩挨着肩,呼息被寒风搅在一处,带着冷的铁、湿的土、旧麻布与灯油子的味儿,混成一股密密的小潮。
“鼓。”董昭一抬手,掌鼓之人擂了第一记。那鼓声不高,稳,像从城根深处推上来,推到坛前,又推到每个人胸口——“嗵”。
曹操先行三步,向白旗而拜,起身时目光扫过坛下的人群。那里站着兵、站着老、也站着妇,他看见前排有一个长了冻疮的小子拽着娘衣角,手上缠着破布;又看见一位中黄门夹在百姓里,衣襟上缀着一枚小小的白结——许仪的旧友。曹操眼里一暗,旋即平回:“今日守约,以礼谢众。军中违约者,法已行于阵前——乐进断臂。”围中众人并未见断,只闻其名,心里便各自沉了一沉,恍若亲眼看见血线在冬日的冷气里划了一刀。
“其次,诈乱真者,市刑以谢。罪人押至。”曹操声音收得极紧,像把一根弦绷在空中。
两名力士押下一人,浑身寒噤,面上笼了罩。他跪在坛下,衣袖里伸出两只绷紧的手,指节上裂着血口子。法吏朗读罪条:“某,假冒宗亲,欺君乱军,罪当市刑。”法吏读得很公,字字清冷。人群先是一静,继而起了低低的嘤嗟声,像风前细草,伏了又起。有人抹眼,有人骂,也有人屏住气不言。中行的军官将绛布轻揭了一寸,法斧背上的纹理露出来,像一只冷着脸的兽背。
郭嘉在廊下侧身,对荀彧低声:“主公要借‘哭’,立‘约’。”荀彧微颔:“哭若真,则民信;哭若伪,则军惧。今日只许前者。”
“祭!”太常官一声高喝。数十名身着素服的军士抬着香案、血牲入位,血热,蒸出白气。鼓第二记“嗵”地压住人声,像在一间很大的屋子里关上了最后一扇门。曹操上香,合掌拜罢,转身,看向席下那人:“有何言?”
那人抬头,罩内冷气一吐,声颤:“某……愿以一身谢军心。”这声不稳,恰恰稳在众人心里该落的一处,坛下有人“呜”的一声,泪先滚出来。曹操轻轻一摆手:“罚行。”
刑者扶那人伏在木案上,旁有医官备止血药、烙铁。法斧背“当”的一声搁在案旁,力士把绛布一褪,露出半寸亮。就在这一刻,鼓给压住了风,风给压住了人声,时间像被扯成一根极细极长的线——
斧起,落。
声音并不巨大,却像在每个人的耳鼓上轻轻叩了一下,叫你不痛,却觉冷。血不汨汨,而是一股,厚厚地涌出来,又被烙铁“滋”的一声压住。那人先是“唔”的一声,接着咬住木塞,眼角流下一股浑浊的泪。坛下第一声哭自一个妇人口里迸出来,像一块硬土忽然碎开;继而第二声、第三声,连成一片,像雨点落在青瓦上,由稀到密,顷刻间“倾盆”。有人举袖掩面,有兵压着嗓子哽住,有老人扑通跪下,喃喃:“守约,守约啊……”哭声压过鼓,压过血腥气,压过冬日的硬风,整个城像在这一刻把憋在胸口的气,一口咳出来。
曹操站在祭坛边缘,目光越过泪与血,落在白旗上的“约”字。他抬袖一抹,袖内铁甲磕着骨,“叮”的一声很轻。他在心里道:奉先,你要‘人心’;我也要。但要的法子不同。你以‘慢’驭‘急’,我以‘急’食‘慢’。今日哭,是‘急’。悲声既成,军心就紧一寸。
祭罢,法吏卷起血布,力士扶人退下。郭嘉走近,咳两声,笑淡:“今日哭,像雨。雨能洗法的尘,也能淋风的火。”曹操不答,径自回身。荀彧步上前,低声:“城中已有传言,说丞相‘以法止军’,‘以约服众’。此‘约’,不写在纸上,写在断处。”曹操微微颔首:“送檄。”他侧过脸,“修两纸:一纸告四方,说清水渡守约,一臂断;一纸告荆襄,言我军不扰民、不借市。——纸上立德,纸下立刀。”
荀彧领命退去。郭嘉望着曹操背影,心里忽然升起一点酸。他知道,城中的哭,有一半是真的——寒、饿、怕;也有一半,是被祭礼拨出来的。真与伪在冬日的风里,混成雨。雨落在谁身上,谁才知道冷暖。
——
那断臂之人,被抬下坛后来到幕中,随行医官忙着包扎止血。帷幕一掀,郭嘉独入,目光淡淡——帷内灯光偏黄,照得人脸也黄了三分。他近前,低低问:“后悔?”
那人抬眼,器皿里的血色把眼里的一点光映得像暗红,他苦笑:“不后悔。能活下家里两口子,也算值了。”郭嘉点头,回身,叮嘱医官:“此人置武库边,厚给衣药。……记功簿上,记‘守约一等’。”医官怔了怔,应“诺”。
出幕,曹操已在外等。郭嘉道:“此人非乐进,乐进在前军已自刑。今日之‘断’,实是以‘伪身’铸一‘英雄’。”他说“伪身”二字,不带轻蔑,像一块被风吹圆的石头。曹操笑了笑,笑里无喜:“军心要一个形。形有时不贵真,贵‘用’。”他顿了一顿,又道,“人心会忘,故事不忘。今日给他们一个故事。”
郭嘉低眼,手按在自己的胸口,按住咳。他忽然轻声:“主公,故事多了,真心少。记得留一份给陛下。”曹操侧首看他一眼,眼里光沉下来,像一柄利刃被推回鞘内:“我记着。”
——
“鸩”的眼线混在人群里,沿广济坊回到城外渡口,夜半前抵乌巢。黑衣人呈上竹简,陈宫于火旁拆而读之:“许都将坛守约,‘断臂祭’,哭声如雨……伪身铸英,纸下立刀。”他读到“伪身”二字,轻轻一抬眉梢,目光掠过吕布。
吕布靠火而坐,戟斜搭在膝,指腹在戟背上缓缓来回如磨一柄沉得住气的刀。他听完未言,良久才道:“他借‘哭’聚众;我们借‘静’聚心。”陈宫点头:“今日许都给了天下一个故事,明日我们也要给一个——不是‘断’,是‘稳’。”
“伪身”,高顺问,“我军需不要?”
陈宫笑:“不是弄替身去骗敌,而是铸‘伪姿’去骗风。”吕布抬眼:“讲。”
陈宫目光如刀:“背风冈上,我们立‘黑白双纛’以示‘制衡’。明日傍晚起,添第三纛,旗心绘‘民’字。白天三旗并立,夜晚只亮‘民’旗,让许都斥候远远看去,以为我军心意已定——‘兵不出,守乌巢’。暗里,我们装一架‘云梯骨’藏在灰台旧槽边,夜半架起,入‘乌巢暗道’;背风冈则设草人七具,着玄甲、插凤翎,分三更轮换立于岗巅,以乌桕油调煤炭涂发,远看与主公背影十成相似。此‘伪身’,是给孟德看的。”
高顺长吸一口气,忽然笑:“伪身立在风口,真身走在土里。”
“对。”吕布把一截树枝丢进火里,火花飞了一撮,“让他去看故事,我们去做事。”他转向张辽,“文远,‘直道’与‘斜道’并布:明为‘三面白旗’,暗为‘土井’出没。……记着:不以软失硬。”
张辽抱拳:“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