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一哭倾盆,英雄铸伪身(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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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野。风里米汤和柴火的味道还没散尽,城中却先起了另一种气氛:哭声弥漫开来的那一日,恰好压住了人心里最易疯长的焦躁。义粟券发到第二日午后,刘备亲自挨户查望,见一家屋檐下挂着三串干鱼,问:“这鱼哪里来的?”妇人答:“东门有江东客商走水道过来,卖得便。”关羽在旁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鲁肃果然是个办事的。张飞从巷口一脚踹翻两个无事起哄的地痞,扛着柴笑骂:“哭完了就去干活!修渠、修墙,俺张飞给工钱!”
许攸在市口架一面干板,将账页一页页钉上,公示于众。有人指着数字问,他便抬手点,“这一列是老弱发粥,这一列是工代赈,这一列是盐粮折价……都写着呢。不信,找监军印。”他把“命署牌”拍在板上,又抬头看天——灰白,压得低,仿佛也在等什么。司马徽提着药篮从人群外过,朝他一笑:“把账写得清,风才吹不乱。”许攸怔了怔,笑骂:“先生这张嘴,是药。——刘都督那勺,救了的不是一碗,是一城。”他自己说完,竟也不自觉地叹口气,指尖轻轻捻了捻“命署牌”的边:这块铜牌,今日比昨日重。
午后,驿马自北来,赵云接信,飞至衙中:“报——清水渡后,许都祭‘断臂’,城哭如雨。”刘备怔了怔,眼里缓缓有水光:“许都有它的‘哭’,咱这边有咱的‘做’。”他把那条折得极小的纸又从护心镜后挪出来,看一眼,重新贴在胸口:缓行护民。
“主公。”鲁肃再次来访,衣上带着江风的味,胸中带着新意,“江东可借三十艘小舫,盐船转运,走支汊,不走卡子。只要新野之‘券’有许都半符与并州命署,我江东亦盖一‘关津印’——四印同押,商路自通。”刘备一惊,接印入手,沉甸甸的:“子敬,承你。”鲁肃笑:“借道者有礼,借道者有信。今日看你‘泪’是真,便敢为你去跑这一遭。”
说话间,天上忽然飘下极细的一阵雪,像有人在很高处轻轻抖了一下袖子。鲁肃仰头:“这雪,像今日许都的‘哭’。”刘备也仰头,一笑:“许都哭倾盆,我这边慢熬一锅。”他顿了顿,低声:“子敬,此番之后,我要去一趟鹿门,看那灯。”
鲁肃拱手:“当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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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都将坛散去,晚上却更热闹。酒肆里高声者起,拍桌,“我许都不负约!”巷口又有妇人立着,袖里掩着哭,跟旁边邻妇说:“军里自断,自断……还人心。”泪在脸颊上结了一层极薄的白,擦了,仍见痕。有人把今日祭礼编成一段话,写于门板上:“守约断臂,不以血还血;不扰市井,摩拳整铠。”孩子们看不懂字,只记住大人们那句压低的“守约”。
郭嘉回府,才走进内间,咳又起,咳到胸膛热痛,额上出了汗。他端坐榻上,望着窗外的暗,低低自语:“今日故事成。明日,故事要接。——要给他们第二段。”门外足音轻响,曹操入,披裘,浑身带着外面那层淡薄的血腥味与风寒味。郭嘉起身欲拜,被曹操以目拦住。二人相对半晌,曹操先开口:“你说要留一份真心给陛下。我留了。”他望向远处宫城:“诏上那四字,他写了;许仪的酒,他喝了。今日祭,我遣中黄门在场——让宫里也听一听哭声。”
郭嘉笑了,很淡:“主公会算,也会还。这样便好。”他忽又轻轻道,“不过——天下风不会只吹在许都。奉先要借‘静’,荆襄要做‘缓’,玄德借‘泪’驭‘久’。你我这边,须有一纸更狠的檄,写‘守约’,也写‘伪身’。”曹操微微一挑眉:“讲。”郭嘉低声:“承认‘断臂’、不承认‘诈’;承认‘守约’、不承认‘弱’。再授‘断臂者’以‘烈士’之名,传诸军,令其家属优恤。——伪身既铸,就让他成为真的‘英雄’。”
曹操沉默片刻,缓缓颔首:“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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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漏三鼓,乌巢营中,背风冈上第三面“民”旗在风里被火点亮,远远看去,双纛在暗,唯“民”字如炭红,稳而不跳。灰台旧槽边,二十名巧匠已经把“云梯骨”从土里抬起,木骨涂了油,裹了麻,像一条伏地的龙。陈宫掀起一角油布,摸了摸木,“干。”他压低声音:“今夜深二更,杆起。‘伪身’立岗,真身入土。”
高顺把七具草人一一校正,玄甲、凤翎、披风、戟影,夜里远看与吕布十有八九相似。张辽在岗下笑:“这七个‘主公’,有一个像得过了头。”吕布把戟尾轻轻一顿:“像得闹一点,让人看出‘刻意’。真像,反叫人疑。”
“鸩”首从阴影里掠出,悄声:“许都有军议新檄,言‘守约’、‘烈士’二字,欲以此安军安民。”陈宫笑意更冷:“他写故事,我写‘法’。——明日传令:‘白旗之内,可议;白旗之外,不杀民、不扰市。违者,军法先斩己将。’让路过商旅再看看我们的‘白旗’。”吕布点头:“故事与法,各一半。”
风忽然大了一阵,营火一晃。吕布抬眼望北,目光穿过风,像看见许都将坛上最后一个“泪痕”在夜里还未干。他心里说:孟德,你会用‘哭’,我会用‘静’。哭声像雨,雨停了地更冷;静像雪,雪覆了路更平。谁先行,谁先滑,谁先立,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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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新野,天色阴着,午后一阵雪忽大。雪粒粗,不久便铺了厚厚一层,屋檐滴水都结了细冰。市人说“这雪好”,因为雪融成水,田里能吃。城隅粥棚里热气冲天,刘备一手执勺,一手抹汗,面上却带笑。忽有老者扶着杖进来,衣襟上落着雪,眼里却亮:“刘官人,听说许都‘断臂’,咱新野不‘断’——咱修渠。”刘备笑道:“修。”老者又问:“听说许都有‘英雄’,咱新野有吗?”张飞在旁边一巴掌拍在案上,笑骂:“有!就这摊粥的、抬柴的、挑水的、挑砖的,都是‘英雄’!”
许攸在廊下一抖斗蓬,把一纸贴在柱上——那是他夜里写的告示:“本县自明日起,工代赈开:修渠、修城、修桥,按工计;义粟券三等照发;商贩盐粮减半税三日。许都半符、并州命署、江东关津,同押。”他写完,自己多看了两眼,忽觉心口一松,似有一块石头落地——他想,这才是“钥匙”的用法。
鲁肃与赵云并肩立在庙前,雪落在两人肩头,化得极慢。赵云低声道:“子敬,江东之船,能扛得住这风雪吗?”鲁肃笑:“扛得住。人扛不住,帆扛得住。帆扯住风,就有路。”他顿了顿,拱手,“将军把风留住,把路照亮,这城便安。”
刘备抬眼望城头,雪线里一面白旗无风自明。他心里轻轻说:奉先,你的烟,我看到了。孟德,你的哭,我听到了。——我这里,把“久”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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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都第三夜,宫城沉沉。刘协在小只园边沿一圃矮梅前站着,雪花落在梅枝上,像把未点的花一个个白白囤着。董昭来,稽首:“陛下,今日将坛之事,军民皆颂‘守约’。相府檄文,已出。”刘协点头,目光落在航灯上那一点火,火不跳,只呼吸。他低声道:“先生,今日哭多否?”董昭一怔,旋即俯首:“多。”刘协又道:“若哭能止兵,朕愿日日闻。”他把袖口轻轻一拢,掌心里“缓行护民”四个字被冰雪磨得微润,像一粒暗红的印,隐隐在皮肤里透出暖色。
董昭退。刘协看了会儿雪,忽轻轻笑了笑:一边哭如雨,一边雪覆路。朕在中间,须不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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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日清晨,背风冈上三旗并立,“民”旗居中。灰台旧槽里“云梯骨”悄然起,像一条细长的龙背破土,头往乌巢腹地伸去。七具“伪身”在岗上换立,凤翎在雪里没有光,却有形。远远的,许都斥候伏在丘后,拿手挡眼,喃喃:“吕奉先夜夜巡岗,从不下营。”话一出口,他自己也信了自己。信,是风里最长的刀。
陈宫站在暗处,望着那名斥候赶马去报,转向吕布:“‘伪身’收风。主公,静起。”吕布应了一声,指腹在戟背上轻轻一弹,那一声极细的“嗡”,穿过雪、穿过风、穿过背风冈、穿过灰台,从许都将坛上凝住的那一点血光旁边绕过,又落回到新野粥棚里那一勺热气上,细细地,把三处人的心,串成了一线。
这线不粗,不显,但拽得住。拽得住,兵就稳。
一哭倾盆,英雄铸伪身。哭,有真有伪;英雄,有伪有真。故事仍在写,法仍要行;风还要吹,雪还会下。刀未放,鞘也未舍。人心半在哭里,半在粥里;半在白旗下,半在暗道中。下一步,便看谁先在雪上留下第一道不化的脚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