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毒酒之盟(2 / 2)
这是把皮球踢回冀州,更是把袁绍要送给吕布的“毒酒”,加上了“避毒之法”。田丰望着那封“初稿”,仿佛看见邺城里那些熟悉的面孔——审配冷硬,郭图轻佻,辛评阴郁——他们会如何把这份“合理”撕成碎片,再把碎片塞进袁绍的喉咙里,让那位四世三公噎得一夜难眠。
“好。”他起身,拱手,声音低而清,“田丰不敢再多言。告辞。”
风从廊下穿过,带走他衣袂上的茶香与尘土。院里枯梅一树,骨枝横斜,冬阳在枝影间碎裂,又在地上缓缓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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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夜,新野,风雨如线。草庐的灯火摇摇欲灭,门外泥水溅起的花边像冻裂的唇。关羽立于门侧,张飞背对着风,肩上雨点跌成一排小坑。屋内,刘备面前摆着一只旧木匣,拴扣的红绳褪色,像久病人的嘴唇。
来者自称“许都中丞府”从事,言辞恭敬,眼神却像薄薄的刀片,停在每个人脸上,留下一道看不见的寒痕。他奉命而来,礼物三件:甲马千套、粮三千石、文书一束。文书上说,荆襄群寇未靖,许都愿借兵、借粮、借名,助玄德整军,以安汉室。
“我家司空言,”那人微笑,“玄德公乃当世英杰,龙困浅滩,实乃天下之憾。此番所奉,不过添一对‘龙翼’。至于龙将飞向何处,司空不问,天下自知。”
屋内一静,只有雨沿下的滴水在催促。张飞“哼”了一声,掌心在膝上碾了一下,欲言又止。关羽不言,瞳仁却在灯火里微微一缩,像押下一枚未来的筹。
刘备的手悬在匣盖之上,青筋缓缓起落。他看见的是陈年旧梦:平原县的炉火、母亲的针线、桃园初春的花。再看见的是今日的泥:流民眼里的死灰、孩子冻裂的手。那匣盖仿佛是他的心盖,若推开,心中必有某样东西被割去不再生长。
他终于抬起头,声低而稳:“二弟、三弟。人送刀来,我等若不接,便无刀用了。接了,未必要按他所指去斫。今日,我,把这把刀先接在手里。”
关羽垂目:“兄长自有计较。”
张飞咬了咬牙,闷声道:“接便接。但杀与不杀,终要由俺们自己说了算。”
许都的使者躬身谢退。屋外风雨更急,像有人拉开了天幕的布。刘备把木匣推到灯下,绳子一寸一寸解开,每解一寸,他背上的骨像更硬一分。他知道,这一开,草庐将不再只是草庐,这把刀将切开许多人的命,也切开他们三人未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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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徐州牧府的书房又归于安静。陈宫、张辽等人已散,只有郭嘉留了下来。他将炉火拨旺,火舌舔了一下铜壶,又乖戾地缩回。
“公台说得对。”郭嘉看着火,低声道,“这杯酒,确是毒酒。主公没喝,还把酒换了杯。”
“不是换杯,是换了酒单。”吕布走到沙盘前,拾起一枚黑色棋子,指间转了转,“袁本初以为他能以‘名’逼我以‘地’,以‘节制’换我之‘军’,以‘除旧’打我的‘心’。他忘了,徐州不是他冀州的影子。”
郭嘉抬眼,目光里多了一丝罕见的玩味:“可他也没忘全。他还记得,还有一头‘虎’,可以放到主公的后侧。”
“你说刘玄德?”吕布笑了笑,笑意极冷,“孟德放虎,想乱我后方;本初举酒,想牵我之手。一个以虎,一杯以酒,皆以为我只会拔戟。”
他将那枚黑棋重重按在沙盘上徐州之南,紧贴新野的方向。棋子落定,木屑颤了颤,像被一根看不见的弦拽住。
“他们忘了,我现在会落子。”他收回手指,掌心尚有木纹粗糙的触感,“驱虎吞狼?我偏好专杀猛虎。”
郭嘉轻咳两声,笑:“如此,官渡这盘,便更好看了。”
窗外,冬星稀薄,夜空如铁。炉火下一声清脆,铜壶终于开了,白气在一刹那腾起,又被寒气压回去。吕布拿起壶,给两只素白的盏各注了半盏。酒影摇曳,他把一盏推给郭嘉:“饮吧。”
郭嘉端起,先闻再饮。酒入喉,微辣,复又回甘。他把盏放下,挑眉一笑:“确是真酒。”
吕布看着盏底的一圈残痕,淡淡道:“何时出征,何时用兵,何时杀,何时救——我说了算。此刻,他们以为我拒了盟,便失了义。等田丰回到邺城,争执四起,‘义’反要在他们那里断。他们想以‘名’御我,我便以‘名’使他们自噎。等到鼓角再响,天下自然知道,谁在饮酒,谁在酿毒。”
书房门外,风声渐止。夜,像一匹黑得见不到纹理的布,缓缓盖住整个徐州。炉火将尽之时,吕布又落了一子——那是第四枚,代名刘备。他盯着那枚子,眼底的寒意与疲惫同时一敛,像掩住一根刺。
但他没有拔刺。他把盏一饮而尽。方天画戟不在手,他却感觉到掌心仍握着什么坚硬的东西——那不是兵器,是秩序,是对“酒”的定义权,是将“毒酒”换成“真酒”的权柄。
第二日清晨,田丰出城之际,北风更狠,城门洞里灰尘旋着上天。使者的车轮辗过冻硬的车辙,发出嘎吱的声。回望城楼,徐州的旗影起伏,不似昨日缓慢,而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提起,随时要落下。
田丰闭了闭眼。他知道,这一回邺城,自己要先饮的,未必是酒。
而远在新野,刘备推门而出,草庐背阴处结着半边冰,雨水还在檐角坠。关羽抬眼望天,张飞把披风拢了拢。他们不知道,徐州书房里落下的那一枚棋,已将他们的路,悄悄向前推了一寸。
棋盘未定,酒尚温。风自官渡吹来,吹过邺城、许都、新野与徐州,吹过每一张案上未干的墨,吹得天下人的心,都不由自主地收了一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