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烛龙之眼/(1 / 2)
徐州夜色像一面磨到极亮的黑铁,微微映着炉火的红。
牧府西厢的议事堂,窗纸上被蜡烛映出一只浑圆的光斑,像一只缓缓睁开的眼。
吕布立在沙盘前,指节轻扣木案。新制的许都地形沙盘平展如掌,城郭、宫城、司空府、北市、南市、驿馆、武库、漕渠与水门皆以细木片标出,纤巧而冷静。郭嘉披着青灰短氅,咳了两声,把一枚小旗插在宫城西南角:“御道下有旧渠,洛阳迁民初修,未曾彻底回填。若有人懂水性,夜半可潜。”
陈宫敛袖,目光如刀:“渠通不通,只是辅道。核心仍在人脉。董承是钥匙,献帝是锁。钥匙要握稳,锁要找缝。缝在哪儿?”
吕布伸手,烛影在指背游走。“在光与暗相接的地方。”他拈起一枚朱红小旗,按在宫城内“御药房”一隅,“太医署,出入名目繁杂,验毒、诊脉、配方,宫人与贵戚日日往来。那里,最易出入‘人’而不惊‘神’。”
他转身,对众人道:“这线,名为——烛龙之眼。”
“烛龙之眼?”张辽挑眉,眼中闪过新奇。
“古人言,烛龙无目而能照。点此一眼,许都昼夜皆明。”吕布目光微寒,“以‘光’穿城中之‘暗’,使曹贼后院无一日得安枕。”
郭嘉轻笑:“好名。既名‘烛’,便需灯芯、灯油与灯罩。灯芯,是人;灯油,是钱粮;灯罩,是名义。三者缺一不可。”
陈宫点头,将竹简推到吕布面前:“灯芯,我已备三路:一是‘龙越司’旧部,曲阿龙越自江东带来的‘影目’,善潜踪与换装;二是徐州黑白两道的‘商路’与‘廪勾’,能通市井与钱庄;三是新招的‘文墨’,从书院与幕府里挑出来的笔客,善写檄与假印。此三路合,足以在许都扎下十三处‘目’。”
“灯油呢?”张辽问。
“盐、铁、药、绢四业之利,加上太半年的军赏结余。”陈宫一笑,“今年徐州不止养得起刀,还养得起眼。”
“灯罩,便是名义。”郭嘉缓缓道,“昨夜田丰来,用‘义’请我等饮毒酒。今日我们以‘义’遮光,先请中丞府‘借刀’给新野的刘玄德,再请太医院‘借路’给宫里的病案。许都诸司要觉得这盏灯照的是‘汉室’而非‘吕布’,便会自来遮风避雨。”
吕布不再言笑。他望着那盏烛,火舌一翘一伏,像在应和他的心跳。他以指为戟,在沙盘上轻轻勾出一道细线,从城西驿站穿过北市、绕过司空府、贴近宫城西墙,最后落在御药房的小木牌上。
“此线,交给她。”
门侧的影子动了动。一名女子自屏风后走出,束发如墨,眉眼清冷,衣饰素淡,只有指间一枚薄如蝉翼的银刀闪了一闪。她俯身一礼,声音平而稳:“唐樱,听命。”
吕布看她片刻,像把许多话在心里翻过又轻放。终只是从案上取过一枚小小的铜令,外圆内方,一半断口,铸着一字:龙。他按在唐樱的掌心里:“此为龙越令,半枚在你,半枚在曲阿。两半一合,令出如君。”
唐樱低首:“谨记。”
郭嘉将一卷细作名录与出入路线图递过去,末页还用红笔圈了三处:“一处是中丞府从事行走的行辇停处,一处是董承府上香客常聚的香庙,一处是御药房后墙下的暗渠旧口。三处皆可藏身,亦皆可埋伏。你天分冷静,但许都是火,近火多防。”
陡然一阵风穿窗,烛影摇曳。吕布抬手护住火,眼里的光也就更深了一分。
“此去许都,你是乱世棋盘上,我落下的最险一子。”他缓声道,“记住,你的命,比曹操的整个后院都重要。”
唐樱眼睫轻颤,抬起的目光像一柄细细的、却极锋利的针。“若此子能开局,便以命相搏亦值。”她顿了顿,又加一句,“但不以命为赌。赌的,是他的‘后院’。”
陈宫失笑,轻叩竹简:“好个医者之刃。”
吕布点首,声线压低:“你先联董承,再觅宫廷内线。‘衣带之诏’三字,若能成,便成在你。若不能成,也要在司空府与校事府之间,点起足够的‘灯火’,让许都夜不能寐。”
唐樱领命,起身告退。行至门槛处,她忽停了停,像记起什么,又回身道:“主公,若许都之火烧到新野,刘备会顺风而起。此局……可容他起?”
吕布目光掠过沙盘,落在新野的木牌上,手指在牌边轻轻一敲:“风要起,先看往哪边吹。我已落一枚‘风障’,他能借多高,随他。但你只管点灯。”
“喏。”
——
夜深,月色薄得像刮过的纸。内院偏东的练武场,风从屋脊滑下,卷起一地枯叶。唐樱换上行衣,衣角藏针,袖中置药。她正束发,忽听脚步声,在风里极轻极稳。
吕飞从阴影里走出来,少年已长至与她齐肩,眉眼像将军,只是目里有一丝搅不开的青涩。他不言,只把一支素木簪递到她掌心。木簪极普通,簪头却刻了极浅的一道细纹,像风过池面的一圈涟。
唐樱看了他一眼,唇角几不可见地抬了抬。她将木簪插发,指尖轻触簪尾,木纹在灯下生出一圈温驯的光。
“我……练过你教的‘十息潜影’。”吕飞终于开口,语速很慢,像怕惊走什么,“若你在许都……若你需要,我可以去接你。”
唐樱摇头:“我需要的,是你在徐州护住将军的后背。不要来前线。前线,是我。”
她迈过他身边时,轻轻一顿,拨直他胸前歪掉的革带。夜色里,两人的影子挨在一道,风一来便分开。她不回头,步子极轻极稳,像风里的一枚针,穿过院廊、穿过人声稀薄的门坊,直没入夜。
吕飞站在原地很久,直到那枚木簪在她发间的光也完全被黑吞掉,才低声道:“我在后。”
——
黎明前的冷最咬人。城门未开,护城河泛着铁色的光。唐樱随药贩队混出南门,坐在一辆挂着酒旗的驴车上,车上满是草药与瓷罐,右手边一篮青瓷里斜斜插着几枝甘草与黄芪,恰好遮住那枚龙越令的一角。
出城三十里,过一个驿站。驿门外,夜未散,霜气如盐。驿丞打着瞌睡,校事府的两个小校正从屋檐下一闪,目色如钩,拦下车队:“查验凭牒,开箱。”
掌柜的笑,笑得眉毛都在打颤:“爷,药材贵重,不可见风。”小校正伸手要掀车布,手未到,指尖先一麻——一根极细的银针从车布下探出,恰恰点在他虎口的合谷。他只觉臂膀一软,立刻又一紧,汗从背上往下淌。这一麻一紧之间,唐樱已笑吟吟地从车下走出,双手呈上一小方印:“太医院采药牒,急。”
“急?”另一个小校正狐疑,“急甚?”
“陛下夜里惊寒,太医署辗转求药。”唐樱拢了拢袖,半步近前,低声却稳,“这点寒,若压不住,明日许都十里皆闻咳。”
“陛下……”两个小校正对视,一人立刻收手,一人匆匆点头,“急、急、急。”印记一照,车队便如刀入水,顺顺当当滑了过去。
待车在路上起了小小的尘,前头掌柜才心里“嘭嘭”两跳,回头看她。唐樱已垂睫而坐,指尖不动声色地扣着那枝银针。她眸光很淡,淡得似乎刚才不过是替两位小爷揉了揉酸手。
郭嘉说的“火”,在许都渐旺。唐樱把指尖搭在脉搏上,算着一路的时辰。午后过河,黄昏入城,二更前到北市落脚,三更摸去香庙,五更探董府的墙。
她按时辰行事。黄昏前,许都城廓从天边浮起来,像一座巨大的、悄无声息的兽。城门洞里人声密密,市井里的烟火气把天边的冷意压下一寸。她在北市一家旧药铺落了脚,掌柜认得龙越令的半环,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把她引到后院的井旁。井壁上有一道浅浅的刻痕,像某人急促呼吸时留下的齿印——龙越的“十三目”,一目在此。
二更一过,香庙的钟声悠悠。庙门半掩,檐下铜灯的火像一颗颗寂静的瞳。唐樱进殿时,地砖微凉,香烟绕梁。一个老叟在观音前颤颤燃香,身后立着一个眉眼低垂的少年。老叟把香插在炉里,退一步,咳了一声,咳出了一个字:“风。”
少年接道:“不动。”
唐樱挥衣一掩,露出半环:“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