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心头之癌(1 / 2)
夜将阑珊,东城门上的霜边像一圈细白的刺。
鼓楼传来两声低沉的更鼓,像医者捏住一颗心脏,摸了摸跳动是否平稳。徐州城的呼吸已经匀了三日:常平仓上墙,粥棚连日不绝;护商队的甲光在坊口折成一条稳稳的线;凤鸣台的木骨在南塍拔高,未挂铃,先有风从空梁间穿过,带出一串短促而清澈的“叮”。
吕布立在牧府的廊下,握着昨夜翻到手心里还未放下的半环龙令。廊下的水缸里浮着薄薄一层冰,他用指节轻敲缸沿,水声在冰下回旋,像刀背刮过骨头的响。他低声道:“最难切的,不在皮,在心。心头之癌,不除,行百里尚有九十。”
陈宫、郭嘉、贾诩列于案前。窗外的霜气透进来,烛火像被人轻轻拉平,安静而直。
“子仲。”吕布看向陈宫,“你说,我心头之癌,何物?”
陈宫不思索:“两样。一曰‘义牌’,在新野刘玄德;二曰‘旧根’,在城中豪右与旧吏的积习。前者借圣名行自利,后者借旧习掣新政。此二者,不刮,则我后背终不得安。”
郭嘉轻咳,笑意薄如晨霜:“我再添一条——‘侥幸’,在民心里。今日得粥得米得护符,明日就有人起小心思,见风使舵,想踩着两条船。侥幸,最会长,易化脓。”
贾诩把袖口拉了拉,露出一点退了色的丝线:“还有‘术’的余孽。中丞府那条‘青藤’,未断根,只是折了一段。藤会攀,借墙而上,借檐而行。若不烧根,它总会绕到屋顶上去。”
三人各自一点,像围着一粒看不见的黑子,各自落了一个针眼。
吕布点头,眼底的光沉下去,反而更清:“好。那便以‘针’为名:四针下去,先止痛,再断血,复理筋,末烧根——”
他用朱笔在沙盘上轻轻点了四处:一在新野,一在彭城,一在广陵,一在许都。
“第一针,封喉——断‘借刀粮’。”吕布指在新野与许都之间,“玄德受刀,靠的是许都的‘中丞粮’与‘义帖’,我们不拔刀,不伤情面,截的只是‘粮’与‘帖’之路。”他看向郭嘉,“奉孝,鲸目调‘白腹’二船,挂‘太医院采药牒’,由海入汝,夜过驿站,截下‘义粮’,但凡署‘中丞’‘司库’者,一概入官仓。此为封喉。”
“第二针,围血——护‘谷’。”他点在彭城,“豪右与旧吏,易被‘义’与‘利’煽动。以‘谷官’、‘工正’名义收其人、束其手,半罚半用,印在他们掌上,役在他们脚下。糜竺、许笛,便由尔等执之。”
“第三针,理筋——扶‘名’。”他点在广陵,“鲸目、护符、听讼台三印并下,把‘谨慎’刻在法上,不刻在恐上。谁以‘海禁’吓人,说话来台;谁以‘护商’假名,按例显罚。”
“第四针,烧根——烛龙。”末了,他用笔落在许都宫城一隅,“唐樱既已开眼,宫里那条‘藤’,根在何处、火应点在哪一节,烧到焦为止。但先救人,再烧藤。”
“喏!”三人齐应。四针,是刀也是火,术名冷,心意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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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未到,广陵的潮先涨半寸。鲸目小屋里灯未点,主簿已经把三日的“风眼记”翻了一遍。张辽自外入,一身寒盐味,指节在桌沿轻敲:“白腹两船,今夜可转淮口,昼伏夜行,主簿给的‘医牒’与‘药簿’俱全。会稽黄家与海盐钱家派了两个熟船头,认河口风眼,不失。”
“截的不是粮,是嘴。”高顺也到了,左臂新缝的伤在粗布里鼓起一团。他话不多,眼里有刃,“把‘义粮’截了,‘义’自然弱。”
主簿把两枚护符扣在桌上:“白腹船尾挂‘青囊印’,舷侧另贴‘诸方局急采’,与‘太医署采药牒’相合。沿线驿丞识得印,借你们一阵风。”
张辽点头,眸子里闪过一丝少见的戏谑:“今夜,我做一回‘医’。”
——
同一时分,彭城。糜竺、许笛坐在市曹新立的“律台”前。台上三面小印并列:军印、谷印、青囊印。许笛的手像雨,一枚枚把“谷官”“工正”的小牌按在诸豪右与旧吏的掌心;糜竺则把一本本“谷簿”发下去,叫他们签名、署责、立誓:“这仓,是你们的,也是百姓的;你们的子侄若饥,先来台下敲鼓。”许多张曾经高过人的脸,第一次认真地在台前读完每一条字。有人在“誓名”那一栏写得极慢,仿佛笔下不是墨,是两代人在水里攥过的米粒。
“给他们‘名’,也给他们‘责’。”糜竺收了最后一本簿,对许笛道,“把‘利’的一半从头上挪下来,放在肩上。肩一重,手自然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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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都,宫城西南御药房的甬道里有风。风带着桂皮与炒杏仁的甜。唐樱换了宫服,腰间挂着最素的银刀,不露一分锋。她沿着暗渠摸上来时,暗处的烛火在铜镜里倒出一只圆润的“眼”。小喜在门后,眼背按了红,像刚哭过,又强把水收回去。唐樱把袖口捋了捋,露出一点细小的针包:“今天,不写‘朕’,写‘心’。”
小喜一怔,随即理解——“‘朕’字太重,今日气短,先练‘心’。把‘心’写稳了,‘朕’才能不颤。”
唐樱推门入,帝王瘦得像一支干竹,眼里却仍有一线硬。她不多言,先把药放在舌底,后把笔递上,再把那片白绢平展。帝王的手抖了一下,稳住,落笔,写了一个小小的“心”。唐樱看着那个字,忽然想到吕布说的“心头之癌”——癌在“心”,治也要从“心”下手。
“今夜,‘烛龙之眼’看‘心’,”她在心里说,“明夜,再看‘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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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的天始终比徐州更冷一层。厚重的云压在城楼上,像把心尖压出一个小坑。田丰被人押入北狱时,在狱门前停了停,回头看了一眼邺城的朱阑。那眼神不怨,只冷。狱卒不敢与他对视,避开眼,暗暗叹气。
袁绍的中庭热闹得出汗:郭图、逢纪赞太子英姿,辛评喟叹粮道不稳,审配冷声指斥“外人”多言。沮授立在廊下,雪落在他肩上,他却不抖,仿佛不是雪,是粉灰。他开口的声音不大:“主公,官渡之战,‘食’与‘义’为先。刘琮应联,不可轻弃;乌巢必看,不可轻放;最忌疑臣、疑子。疑,乃心头之癌。”
袁绍的眼皮动了动,像被针扎了一下。他知道沮授说的是实在话,却偏偏难受。他抬手,沉声:“下去。”
沮授长揖,退。廊下一阵风把雪吹偏了,他肩上的那一点白也被吹落。他背影像一根骨,直而冷。廊内的温度反倒更低了。那一刻,“疑”的芽在袁绍心里又拱了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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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将至,广陵。风道忽转,潮头起了一层细碎的银鳞。白腹两船挂“青囊印”,顺着主簿画的线滑入淮口。甲板上,张辽换了青衣,袖口盘着“诸方局”的小绣。高顺站在尾舷,手扶帆脚,左臂的伤在风里隐隐发热,却不痛。他在心里把四针默了遍,像在马背上默阵图。
淮口岸上的驿丞抖着胡子,匆匆把“太医署采药牒”压印,一对少年跑堂背着小药箱狂奔而去。两支小型押粮队则在北岸等候“中丞府”的旗。张辽捻了捻手里的药簿,微笑:“医者为急,自当借道。”他把白腹的缆再放下三尺,船身斜斜地贴进对岸阴影里。等到“中丞旗”刚露一角,白腹已经从其下风侧掠过。甲板上只听得一声极轻的“请”,高顺的影阵在夹板下挪动,手腕一抖,像把一条看不见的线套在了什么上。
两刻钟后,“太医署采药牒”回到驿站,药箱换了箱,贴上“青囊印”;而两支押粮队里的“义帖”与“司库牌”已经静悄悄地躺在白腹船舱的暗格里——未破封,不露痕。张辽举手,朝岸上一拱:“借道。”驿丞远远答礼,谁也没多问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