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火烧连营失方寸,毒士初尝神将血/(2 / 2)
城心更乱。火把烟与鼓把乱意抬到肩上,又狠狠按进每个人的胸腔。吕布尝试闭目,逆命龙瞳在眼底开了条极细极细的缝。往常,他能在混沌里看见线——命线、气线、人心之线,像夜里有人在空地上拉起的银丝。可这一次,他所见的不是线,而是一片浑浊。贪婪、惊惶、狂喜、恐惧、杀意与求生欲在他的视野里像被搅得过了头的颜料,黑紫与灰黄搅成泥。他想把泥里的某一缕拎出来,那缕却一触即散,像水母。龙瞳在他眼底轻轻刺痛,像有人用针头试探。他第一次在这种试探里觉出一种坏了的征兆——他的“掌命”在这城里失灵。
“主公?”陈宫喊他。吕布睁眼,龙瞳的刺痛在极短的瞬间被抹平,他淡声:“无碍。”这两个字像冷水,把他自己的火退了一寸。
城门处,张辽终于扛不住外头那股逆风。逆风里夹着火里炸开的麻袋碎屑与草灰,草灰像雪一样往门洞里钻。门闩上的木头被火烤得发干发脆,迸出细微的裂响。张辽用刀背敲了敲门闩,声音沉而实,他知道,门这边稳,心就稳。不稳定的是城心——是那一线线被枪挑断的旗,是那一口口被火封住的巷尾,是那一张张第一次在战争里见识“无意义”的死的人脸。张辽出了口气:“再守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守门小校嗓子哑了。
“一个时辰。”张辽道,“主公要一点时间。”
那“时间”,必须用命去买。高顺以盾列成尖,硬在火与枪之间楔下一锥,臧霸带三十人刚从右巷扎透“绣”字小旗,如今又被迫回转,照旧以悍勇拆火线;陈宫把老卫拖到墙根,手一松,老卫身子这才像放回地上的一架旧伞。陈宫额角汗冷,目光在火里捞线。他捞到一条——左前第三条巷的尽头,有一处墙垛的砖缝里有亮,亮不是火,是风里某个角的反光;那是土层薄,外墙后便是空地。他压低声:“主公——墙薄。”
吕布目光过去。那一处墙不像城墙,而像扩建时临时砌补的“补丁”。补丁上有老雨印,雨印边缘有细裂。吕布心底那只猛兽抬了抬头——不是怒,是选择。他知道自己这一仗已经输了。输的不是勇,不是锐,是“心”的序列被人打散。他赢不了贾诩的“序列”。此时若再恋战,便是为他人做饵。他抬手,指向那一处:“四列,换成三列;三列,换成二。诸军护住伤者,护住旗。张辽——”
“在!”张辽应。
“再守门半刻。半刻之后,弃门而出,来此会。高顺,固角不动,等我破墙后再收。臧霸——右侧巷口,给我一个声浪。”
“诺!”
声浪是假的,墙是真要破。吕布勒马。赤兔四蹄在青石上蹬出四朵白花。他似要把戟举起,又像只是把戟放平。下一息,他深吸一口气,那一口气像舔过了铁与血,穿过了火与烟。他把这口气压入丹田,沿着脊骨和手臂走到方天画戟的刃背上。画戟在夜里亮了一下,亮得不刺眼,却让四周所有火色在那一瞬退了一寸。高顺与张辽同时侧目——他们知道那是什么:王境巅的一线,将“力”从皮肉提到骨,又从骨提到器。
“退三步——”吕布低声。盾墙后的人几乎是本能地退了三步。吕布抖手,戟锋折下,斜斜一撩,整个身躯像一弯黑弓往前掠——“砰!”声音不是金铁的,是山石裂开的沉。那一处“补丁墙”中央裂出一道直线,直线里灰尘先吐出来,接着,砖像被看不见的指拔起,一块接一块往外涌,像有人从墙后面用力往外推。第二下,吕布身形已到墙前,戟尾一顿地,戟锋“啸”的一声横扫,裂线沿着他刚才看见的雨印边缘疯长。第三下,他换了个角度,像一个刻石匠以熟手的角从侧面“找口”——“轰”的一声,墙塌了一个大洞,夜色与冷风从洞外涌进来,像被闷太久的屋忽然开启了一扇窗。
“出——!”吕布不再回头。赤兔一跃,最先踏出墙洞。他左臂被风一吹,袖下那道细细的血线又“渗”出一点。他不看自己的血。他只看洞外的地势——一小片空地,靠近城外的角坡低,坡下有一条被火烟掩着的小沟。那小沟原该干,这时却有水,谁放的?——雨渠,被贾诩从城内放水灌来,以阻火势蔓延。贾诩用来护城的水,现在为吕布作了路。吕布心里短促地笑了一下:天道无常。
“护旗!”臧霸提着“吕”字大纛紧随,背后人的脚步一挤一挤,像生生把一条腰从火里掰出来。高顺最后撤,盾后拖着十余名伤重者,队形再紧,紧得像一块铁。张辽在半刻后弃门而来,途中与两拨敌骑擦身,他不恋战,持刀如风,斩断两处遮断索,将人从火口里折出三条生道。陈宫骑在队中不发一言,眼里却像有两挂冰。他偶尔低头看一眼怀里压着的包裹——那是老卫的刀与腰牌。
洞外,风更烈,火更高。风把火吹成两把剪,一把剪向营,一把剪向城。并州军像一条从剪刀中间穿出的蛇,蛇身上鳞片被剪掉了一些,血在白光里闪,然而蛇还在爬,爬向那条小沟。沟边的土湿,脚踩上去打滑,有人摔倒,后面的人一把拽起,继续跑。夜里忽然有人笑了一声,笑声短而尖,是臧霸。笑里没有得意,只有“活着”的狂。
城楼上,白衣人看着那道墙像纸一样被人从中间撕开。他眼里没有惊。他甚至在吕布第三击落下之前,就伸手拂了拂窗边的风铃,像在为一记工巧的雕凿预备掌声。他看着那抹黑影带着一面旗与一串人的命,从他事先留出的唯一一条“未烧街”逃出。他收回目光,垂眸看手里的白绢。绢角上的那一点血,在风里划出了一个很小的、浅浅的干痕。他把绢折了两折,收进袖中,神色简单:“撤火,收网。”
“军师?”张绣从楼下上来,脸上有火光反射成的红。他的枪上依旧不见血。张绣向外看了一眼,嗓子里有一口没吐出去的火:“就放他走?”
“今日不杀。”白衣人淡淡,“他今日并非不可以杀,可杀了,便是把一柄最锋利的刀,任意用来切一块普通的肉。可惜了。”他看向张绣,眼里第一次带了丝认真,“记住,张将军。我们不是与他比勇,我们是在与他比‘心’。他若今日因兵乱、火势与巷战死,天下人只道他倒霉。我们要的,不是一个‘倒霉’的吕布,是一个‘知道自己错了’的吕布。那才是未来能杀死他的刀。”
张绣沉默片刻,抱拳:“受教。”他心里那只野狐不乐,却也不吭。他明白这人今日“初尝”到的那一点血,有多重。他把枪横回背上,站在白衣人身侧往外看。夜风里,吕布的背影像一块被风从岩上撬下去的玉,重,却带着光泽。他们没有欢呼。胜负在今天不过半。真正的“戏”,才刚有了火候。
洞外,吕布领着百余残兵踏过沟水,水把火映得一片红。他左臂上的血被水洗了一下,痛感像一条细蛇从皮下滑过去,咬了一口,又缩回去。他不看那条蛇。他回头,远远看了城一眼。那一眼不是恨,不是悔,是认——认今天的败,是认对手的手。他低低道:“记住这个夜。”
“主公?”陈宫侧首。
“记住他。”吕布道。他没说“贾诩”两个字,却仿佛已经把那两字刻入骨里。他收回目光,策马向南。夜里的风在他背后吹,吹得火与鼓都在往后退。他忽然很清楚地听见自己心里一处极深极深的地方,像被火烤后发出的一声细响——不是碎,是裂。裂是好事,裂开,才看得见里面。那里面有一段很硬的骨,骨头上刻着他一直相信的一句话:力破万法。
今晚,有人用火与心证明了:万法,有时不由力破。他忽而笑,笑意极薄,薄到像没笑。他把方天画戟往后一背,背得很轻,像不愿让它打扰了他心里那点新翻的东西。他轻声:“走。先活。活了,再赢回来。”
夜风更紧,火在身后。并州军的影子被火拉长,又被风剪短。山坡上枯草噼啪作响,像有人在替他们点数尚存的人头。张辽收在最后,回身看城。城上鼓声冷,像石。高顺护着最后几名重伤者,步子稳。臧霸把断成三截的小旗杆拈在手里,咬牙笑:“来日,再插回去。”
火烧连营之夜,以“墙裂”为标。毒士在楼上收起那方绢,初尝神将之血;枪王在楼下按住枪,不与虎比勇。城外,风把夜吹成了黎明前最黑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