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幽谷初见索命帖,鬼医三问试忠良/(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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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色冷清如洗。北门外被陈登竖起一张大秤,秤盘上放着三样东西:一是从“冯家”抄来的黑漆箭匣;二是“史行”账格里抽出的“泉粉”;三是一只小铜印——那是陈宫从软囊里剔出来打成的新样,印面刻“荆”。秤杆上挂着木牌:刀、毒、钱。下方另挂一牌:法。
“荆人”远远看着,月下有两三骑在沙地上慢慢移。他们不敢近,风把秤上木牌轻轻吹动,木牌相击,发出“嗒嗒”的响,一下、一下,像有人在夜里敲心。城上并不击鼓,北门楼的火把三盏,燃得不高不低。并州新营的人藏在暗处,息如绷紧的弦。直至五更将近,沙地上一片极细的马蹄声又起,来得快去得更快,象是某人来瞄了一眼秤,便被秤的冷压住了胆。一夜无事。
鬼医背着手站在门洞里,指尖轻敲墙:“‘荆人’不笨。你们不踩他们的棋,他们就不落子。明夜不必再设秤,人心会替你们把秤扛下去。”
吕布侧身靠在门洞一角,颈侧白布下隐隐有热。他瞥了鬼医一眼:“你第三问过了,为何还要‘再问’?”
鬼医嘿了一声:“第一问、第二问是问法;第三问是问你自己。你说‘不上楼’,这句是对;但我还要看你‘不上’之后‘做什么’。七日里,你若仅是按药而卧,守着‘不上’,那也只是畏,不是守。你若借刀、借秤、借人,七日之后你再上阵,便不是‘鲁’,而是‘审’。所以——鬼医三问未尽,今晚暂且算半问。”
他话说到此处,忽又回头:“陈先生,你来。你昨夜在炉上那手‘热引’做得巧,却有一个小处可精。”
陈宫眼睛亮了一下:“请教。”
鬼医把葫芦放在石沿上,用骨针在空中比画:“你昨夜用‘热引’逼毒外行,针入‘缺盆’旁穴略深,险。以后遇颈侧受毒,先走‘肩井’浅三分,再走‘缺盆’浅二分,以热‘引外’,不可直攻大脉。‘三尾’遇急热则走,遇急寒则伏,须以‘温’逼‘走’,以‘寒’固‘伏’。你昨夜用‘断鳞藤’汁,妙;但你若以‘荆铁粉’末混牛膏薄敷在针周,毒走得更快。”
陈宫静静听完,长揖:“领教。”
鬼医摆摆手,笑意像一线薄风:“你比我还臭屁,听话不说‘谢’。好,臭屁的人心干净。唉——”他忽然叹了一声,眼神一瞬间飘到极远,“华公说过,世间医者不过两种:一种治病,一种治人。治病者手快;治人者手稳。你们在打仗,求的是‘稳’。稳住,你们就能往前走一步。”
“治人,”吕布低低地念了一句,“治人者手稳。”
鬼医扭头:“将军,夜里别念我这几句屁话。我这张嘴是给死人续气的,不是给你们写诗的。”
吕布笑了一下:“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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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清晨,黑石渠再探的斥候回报:弩位尽移,侧洞被堵,谷腹多置干草与盐袋,显是要再试‘烟’。张辽将图送至中军,吕布看罢,指在图上某处一顿:“他们会从山背第二折出的兽道绕,偷我们粮道。”陈宫点头:“鬼医说‘荆人’不笨。果然。”
午后,陈登带人将“李村”外围井水一一封缄,再设公示,书:开封之期由府署与军中共定。百姓初时议论,渐渐有人在告示下叩一叩头,叩得很轻,像对秤,也像对刀。并州新营的少年在一旁站着,半缨在风里垂着,像把锋藏在鞘。吕飞在列,左臂仍缠带,胸口的陶哨挂在他颈下,偶尔被风拨一下,轻轻磕在胸骨上。
傍晚时分,鬼医忽然出现在并州新营营门外,手里提着一个小篮,篮里是三根不太直的胡萝卜、两块发黑的牛膏、一捆干艾。他把篮放在地上,冲吕飞嘀嘀咕咕:“来,第二问你——不是那问,问你的腿。”
吕飞怔住:“腿?”
“你昨夜在洞里跪得不对,膝盖上的筋起了小疙瘩。”鬼医踢了踢他脚背,“跪要跪在筋边,不要跪在骨尖。你这膝盖再逞三次强,年三十就要疼。来——”他抓了把艾,点了,一股辛辣的烟热起来,把吕飞的膝盖熏得滚烫,“疼就叫。别逞。”
吕飞终于叫了一声,声音压得很低,像夜里的笛。
“嗯。”鬼医满意,收了艾,“这才是人。疼不叫的是木头。木头打在阵里,折得快。”
他转身走了几步,复又回头:“再问你一句——你那把枪尾上挂两样东西,一缕黑缨,一缕狼尾。你可晓得哪一缕更重?”
吕飞一愣:“这……都是……都是重的。”
鬼医呵地一笑:“少年人最会说‘都是’。告诉你——黑缨重,重在‘律’;狼尾轻,轻在‘勇’。你先把黑缨挂稳,再让狼尾飞。否则风一大,狼尾缠住了自己的脚,你就会在阵里摔倒。”他说着,伸手把黑缨往枪杆高处挪了一指,系得更紧,“去吧。今夜你们多半要出一次。记住——吹哨,三声不断气。”
吕飞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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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城中不击鼓。张辽按图排布轻骑,绕出山背第二折;高顺在北门楼下立重甲,刀横胸前;并州新营半数随庞温隐在城根的暗影里,半数护陈登巡城。吕布按药,坐在案后,鬼医守在旁边,看火,看汤,眼睛却亮得像两只小兽。他忽然开口:“第三问,要现在问一半。”
陈宫挑眉:“还问?”
“问陈先生。”鬼医笑眯眯,“若今晚山背第二折果真有伏,轻骑与粮道之护,不及互救。救哪边?”
陈宫想也不想:“救粮。”
“为何?”
“兵可重整,粮不可无。”陈宫道,“兵饿了,阵先乱。粮若在,兵可以招,阵可以重摆。‘荆人’若想断我气,先断的是口。我们先护‘口’。”
鬼医拍手:“好。你们并州军会打仗,不全靠戟靠刀,还靠舌头里的秤。行了,第三问这半道算过。”
“还有半问?”吕布望他。
“问你。”鬼医道,“七日内你不上阵,那么你要用什么让‘荆人’动心?”他看了看案上的图,“以你性子,会走一条最硬的路。那条路,不是去北门楼,也不是再深入黑石渠,而是从‘钱’,沿‘钱’走到‘人’。我猜——你要挑一根他们最细、却最‘疼’的筋。”
吕布不说话,目光落在舆图‘宛’字南侧的一条细线上,线尽处一个小字——“邓”。他手指轻轻一点,像在纸上按住什么无形的脉搏:“对。”他抬眼,“明日辰时,遣陈登带文书往南阳,照‘秤’法邀南阳郡丞来宛,查盐、查井、查钱。我们在城里执‘刀’,他们在法上执‘秤’,让‘荆人’知道,秤不止在宛城。至于‘邓’——”他顿了顿,“那条路,我明日写一封信,先以人情去打探。若不行,三日后,以刀去。”
鬼医“啧”了一声:“你这人,病在骨上,药在心里。好,今夜你按药,勿上城。”
吕布笑了笑:“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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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山背第二折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像有人把一盆豆子撒在瓦上。张辽的人悄无声息地抄近,一刀斜出,削断最先探来的弩弦,随即退如潮。对方显然没料到城中不击鼓而先动骑,仓促之间乱了半步。粮道护队在另一侧亮起火把一线,亮得不高不低,恰好照出藏在草间的铁蒺藜。张辽一挥手,轻骑绕开,剩下一队老卒下马,用长柄钩把蒺藜一串串勾入火堆。蒺藜遇火“噗”的一声,冒出黑烟,味道冷甜如昨。鬼医在城上闻到那股味,轻轻点头:“果然。”
高顺在城下,重甲不动。庞温突然低声一喝:“起!”并州新营从暗影里起身,如一把整齐的短刀,直插向城根外某处无人的黑。那黑并非无物——鬼医说的“暗桩”便在这里。黑暗里有一个穿灰衣的人影刚要弹出,便被吕飞短戟压回泥里。那人指间一动,像要捻什么东西,鬼医在城上刚要提醒,吕飞已先一步用陶哨一声极短的“嘀”震住自己的气,脚步不乱,戟尾用力一撮,将那人手腕扎在石缝里。那人一声闷哼,手里一缕白粉落地,被水一浸,起了小小的黑泡。
“缚!”庞温低喝。麻绳一绕,那人被拖回城根,塞上口。陈登带人举灯一照,那人袖里藏着一枚小铜印,印面刻“荆”,印背一个更小的“蔡”。
“‘荆’里藏‘蔡’。”陈宫在城上低声笑了一下,“有意思。”
鬼医不笑,眼睛却更亮:“秤敲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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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晓。鬼医收炉,拍了拍手上被艾烟熏黑的一层灰:“将军,三问之二半算了。最后半问,我明晚再问——问‘弃’。”
“弃?”吕布挑眉。
“是。”鬼医懒洋洋,“你手里有刀,有秤,有人,有钱。你愿意先‘弃’哪个?”
陈宫失笑:“这老鬼,偏爱把刀架在人心上。”
鬼医扭头:“不把刀架在人心上,你们早死了。华公说的:‘救命者,先救心。’我只不过把他的话换个粗俗的说法。”他转身去拾葫芦,忽然又回头,盯着吕飞:“少年,今夜你做得好。你那一戟,不快不慢,像从秤上撩下一根线。”
吕飞耳根微红,抱拳:“受教。”
“别受什么教。”鬼医摆摆手,“记住我说的——黑缨在上,狼尾在下。你若有一天把两样系反了,你的枪就会先杀到自己。”
说罢他一拐一拐地走了,背影在晨风里像一根不太直的药草,弯着,却不折。
吕布站在城门洞里,看北面的天色一点点破开。胸口的冷已退去大半,药在血里缓缓地走,像一条温热的溪。他想起鬼医的三问,想起“秤”“刀”“心”,想起“弃”。他忽然觉得这七日里自己不必与人争,先与自己争:先把那口气,牢牢地系在“黑缨”的结上。
“公台。”他低声唤。
“在。”陈宫把手里的文书轻轻一摊,笑意淡。
“把‘请来城下’的回帖再写一张。”吕布道,“加一句诗——”他顿了顿,笑道,“不,别写诗。写字:‘索命无门,索心有秤。’”
陈宫愣了一下,也笑了:“是。还是别写诗,写字就好。”
张辽远远走来,身上有露水的气。高顺拎着一只黑漆箱,箱盖被他以刀背轻轻一撬,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的一束束短羽。吕飞在他身后,身上沾了夜里草的味道。鬼医不见了,青葫芦的影子还留在城墙的石缝里,像一滴干了的药。
宛城的晨光终于亮成一片,秤立在北门楼下,刀安在鞘里,城里人的呼吸在这秤与刀之间缓缓地合拢。远处,荆楚的风吹来,带着一丝草木的苦。风里有一根极细的线,像有人在隔着千里拉扯;吕布抬手,在空中按了按,像按住一根跳动的脉。他知道,那根线不会就此断;而他,也不会让它牵着宛城的心走。
“鬼医三问未尽,”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七日之内,先稳,再杀。‘弃’的那半问,等到明夜,我用刀与秤,一起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