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银针逆转生死劫,初见却是欢喜冤/(2 / 2)
温若芷抬眼看他,眼角的光一挑:“也有救人的枪。比如昨夜秤前,你在‘左二寸’。”话里似嘲非嘲,吕飞却愣了一下:她怎知?
“昨夜我在北门楼。”温若芷淡道,“你那一嗓子,救了一个。——你叫?”
“吕飞。”他直直答。
“我姓温。”她起身,把银针递还鬼医,目光却落在吕飞枪尾上的黑缨与狼尾,“黑缨挂得高,狼尾压得低。谁教的?”
“鬼先生。”吕飞道。
温若芷“嗯”了一声,不再言。转身时,她的青衣从吕飞眼前擦过,衣角冷冷清清,留下一丝药草的香。吕飞心里莫名其妙地“咚”了一下,像有人在井边丢了一颗小石子,水面一圈圈地荡开。他愣愣地站在原地,被庞温在肩上轻轻点了一指:“看够了?回神。”
“回了。”吕飞脸微红,偏不肯承认,声音还硬。
鬼医看在眼里,阴阳怪气地“啧”了一声,又对温若芷摆手:“去吧。衙门口风不好,起东南,怕有人在檐下挂了‘井烟囊’。你鼻子比我灵,先去闻。”
“闻风,是我的事。”温若芷提囊而去,脚步轻,影子薄,却像一根细针在城中穿行,把一些看不见的线悄悄缝在一起。
**
午后,衙署前,“会秤会印”。陈登设三案:左案为“钱账”,中案为“印证”,右案为“毒方”。秤立堂前,木牌背面仍是“民、阵、证、命”。郡丞未至,南阳府丞先押印入座。城中父老围看,并州新营半缨退在二十步外,刀在后、人在前。温若芷立在檐下,背风而站,药囊开了一角,露出一角湿帘与一只小小的风袋。
她鼻翼一动,忽然轻轻摆手,示意陈宫过来。陈宫侧耳,温若芷低声道:“檐角的瓦后,有‘井烟’囊,线头在右檐第二枚滴水瓦下。风若转东,烟自上滚。你们的湿帘要先挂在堂口两侧,帘角略高,留一线风折。”
“好嗅觉。”陈宫点头,“华门不负名。”
温若芷抿嘴一笑:“鬼先生会说我‘嘴欠’。”她一偏头,看见鬼医正坐在对面长凳上,用骨针剔指甲,嘴角的笑带着一丝坏。
“嘴欠才不睡着。”鬼医笑骂。
堂鼓三通,郡丞至。人不甚老,五十上下,眉目清瘦,手里执一杆官尺,尺尾缀了一个小小的铜铃。他先不坐,站在堂前,目光从“民、阵、证、命”四字掠过,复看了一眼城中百姓,又看并州新营的少年,点了点头,这才登座:“会秤。”
会秤之前,堂前忽有细微的一线“嘶嘶”。温若芷眼角微挑:“风转东。”话未落,她已抬手,湿帘“哗”的一声挂下,风袋在帘后一开一收,把檐下的那口“井烟”一把吸住,吐向堂外。鬼医不紧不慢地把骨针一横,像在空中画了一道看不见的“止”。陈登冷声:“‘荆’人还敢来?”左右兵卒四下搜寻,果然在右檐滴水瓦下掏出两只灰囊。府丞脸色一变,郡丞用官尺轻轻一点那囊,铜铃“叮”的一声,极轻,却像在众人心上敲了一下:“先记一条——‘证’。”
“证在,此会可行。”陈登拱手,“钱账先行。”
会秤之议如剑走石:账页一张张翻,印一枚枚对,白水渡、枣林口、何炉暗灶,皆有迹可循。郡丞不多语,只以尺尾铜铃轻轻一点,铃一响,某处字即被抬出,或存或删,或移或押。温若芷在旁,当有人提起“蛇骨三尾”“迟肌”,她便上前,以极简的言辞说明二者如何在水中、火下、风里变势;当有人不服,她便取出小匣,开一缝,揭一粉,滴一水,让粉在风里“走”,又以帘折之,“止”。百姓看得分明,堂前的秤,象是从纸上落到了眼上。
“毒与钱,一条线。”郡丞合上最后一张账,铜铃轻响,“印为证,人何在?”
“蔡二已投名。”陈登道,“其母今晨已由官驿出城,三日内抵随南山脚。其人现押于军医所,作证不差,愿以身殉法为担,保今日之言不虚。”
“好。”郡丞落座,“会秤先到此。明日再会‘工灶’。今夜,不许杀,不许逼民。若‘荆’来扰,先按法。”他说到此处,忽然把目光投向吕布所在的方向,目光不卑不亢,“宛城之主,七日不上阵,此是大义。我为官,不劝人轻命;我为法,愿与军同秤。”
“谢。”吕布微欠身,声音不大,却沉,“秤在人心上,刀在人心后。郡丞到,心更重。”
堂外百姓低声哗然,旋即又静,像潮水在石下走。温若芷看着这幕,眼里静了一瞬,转头瞥一眼吕飞。少年握枪而立,黑缨高,狼尾低,眼里既有火又不乱。她忽然想起昨夜在北门楼下,他用短短一嗓子把“左二寸”从风中摘出来;又想起方才他被庞温按住,只用眼看、不用手动的样子,心里也“嗯”了一声:有救人的枪,果然也有会不乱的眼。
堂上会秤暂歇。温若芷往后退半步,正要去看一看檐角的风,肩头忽被一物“咚”的一声轻轻碰了一下。她回头,看见吕飞有些局促,把枪尾往后缩了一寸,黑缨刮了刮她的袖:“抱歉。”他认真得像要面壁,“没看见。”
“你这枪,很诚实。”温若芷冷冷回了四个字,却忍不住唇角一翘,“也没伤我。”
“本来就不该伤。”吕飞憋了一句,“枪在阵上,才伤人。”
温若芷挑眉:“也会救人。”
两人对看一眼,竟同时笑了笑,又同时绷住脸。鬼医从不远处瞧见,啧啧两声,骂:“欢喜冤。”他挪到陈宫身边,低声道,“你瞧见没?一个有‘气’、一个有‘针’,合在一处,怕是要打起来。”
“打得好。”陈宫淡淡,“打出火来,便是活。”
**
黄昏。会秤散,一城人心像那杆秤,立得更稳。郡丞留下两名亲吏押“印”“账”入城,将“工灶”之议押到明日午后。城门内,鬼医收釜,温若芷收囊。她拿出一只极小的银匣,递给陈宫:“七枚备用银针,备用而已。你用不用随你。”
陈宫接过,眼神一敛:“谢。”
“不是谢我的。”温若芷道,“华公说过:‘宛城的风若稳,我才放心。’”
她转身要走,吕飞不由自主喊了一声:“温——”喊出半个字,忽然又不知该喊什么。温若芷回头:“嗯?”
“昨夜的三针……落哪里,我都记住了。”吕飞硬着头皮,耳根却红,“以后——若要我吹那口气,我吹得好。”
“你吹就好。”温若芷笑意一闪,“别把枪吹弯了。”
吕飞被噎了个正着,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枪直。”
鬼医在旁边笑得肩膀一抖,骨针险些掉地。陈宫忍笑,敲他一眼:“正经点。”
“我很正经。”鬼医板着脸,“我看两孩子说的都是‘正经’话。”
**
夜再深。城头风转西,黑石渠那边静得像一口井。吕布按息而坐,胸中那条冷已退在“下”,只时不时吐一丝短信,马上被汤与针的余意压平。他心里把“秤”“刀”“法”“民”四字又过了一遍,最后停在“诺”。他知道,从黑石渠到衙署,从断鳞藤到荆铁粉,从银针到湿帘,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这城里的人知道:他们的命,不是贴在某人的“索命帖”上,而是挂在一杆看得见、摸得着的秤上。
帘外,鬼医靠在门洞里打盹,温若芷坐在不远处的阶上,手里缝着一截被火烫坏边的湿帘,针脚细密。她忽然抬头,对鬼医道:“先生。”
“嗯?”鬼医不睁眼。
“今夜银针‘逆’之处,我有两处可议。”温若芷把针一停,“‘天府’外三分,可略浅;‘缺盆’之温,可再缓。你之‘逆’,妙;但再急一点,‘迟肌’会惊。”
鬼医哼了一声,睁眼:“你以为我不知?将军的心比你以为的还稳,我才敢多逆半分。”他随即又闭眼,声音却低了两分,“你这丫头,手稳,心也稳。华公若在此,今日会夸你。”
温若芷抿嘴一笑:“您也会夸人?”
“我夸嘴。”鬼医往墙上一靠,呼噜声轻轻响起,“别吵我。”
温若芷摇头,低头继续缝帘。她缝了几针,忽又抬头,看了看远处营门口那块灰板,“以血践诺”四字在夜里黑得发亮。她又看一眼北门楼下的秤,秤杆微晃,木牌“民、阵、证、命”四字彼此相击,发出“嗒嗒”的极轻之声,像有人在心上一下一下敲。她在心里轻轻应了一声:“是。”
城外,黑石渠的风从石缝里过,断鳞藤的母根伤口上牛膏已凝,叶尖的露在月下像一颗极小的灯。它不知人事,只在风里再攒一寸活。城内,人的活被针、被汤、被秤、被法一点点攒起,像夜里火塘边那根未灭的炭,外头灰,里头红。
而那两个说着“正经话”的人,今夜各守其一处:一个守着枪,一口气在“下”;一个守着针,一只眼在风里。初见便斗,斗里有喜,喜里还是冤。欢喜冤的线,才刚刚被针尖轻轻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