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万里来投效,少年初入修罗(2 / 2)
吕飞咬了咬牙根,把旗杆扶直。风在旗面上轻轻打了个卷,卷起一角,又落下。他忽然明白了“杆”的意思,杆不伤人、也不救人,杆只要直立就已给了所有人一个方向。这方向是他撑着的。
地上的白影被陷阵营围住。他喉唇内侧被张辽的刀锋擦破一点皮,渗了一点血,吐出来时,血泡上浮了一小星白沫,毒。高顺一步跨过去,用一根铁钩挑起那人的袖口,一包灰白的粉末从袖里滑出来,粉末遇风便散,一股极淡极淡的苦香一瞬间爬上人鼻——不像药,倒像久压的纸里爬出的霉气。陈宫目光一紧:“断魂沙。文和,”他看向贾诩,“你的人?”
“不是。”贾诩摇头,“但用的,是我们张家军仓里的药。主公若要怪,怪我看人不清。但也请主公明鉴——我亲按其脉,以明心迹。”
“够戏。”吕布淡淡一笑,目光掠过那包粉末,又掠回贾诩的葫芦,“这葫芦里,有几样东西是你自己也不晓得的。你有胆来我军门,便该知道——这修罗场不是刀枪所设,是人设。刀枪直,心弯。弯得过的人,活;弯不过的人,死。”
他话锋一转,指向梁虞:“你回去复张绣:我给他三天。第一天,清军;第二天,清城;第三天,清己。三天后,要么他带着军印与兵册来投,要么我带着画戟去取。”
梁虞再三叩首,退下。贾诩没有动,他把葫芦重新系回腰,眼角的笑意很薄,薄得像刀刃砍在新鲜的竹子上,发出一声清清脆脆的“啵”。
“主公。”他起身,“今日之议,就此搁下。明日,再见。”
“文和。”吕布唤住他,“你刚才说要用我的名补葫芦的漏。我的名不补漏,我的名只掀盖。葫芦里若是酒,掀了盖,香会更足;若是粪,掀了盖,臭也该让天下都闻见。”
贾诩躬身一礼,袖摆一翻,退入风里。那风在榆树的枝叶间转了个弯,带走他衣袖上的一点点药香。
回营的路上,吕飞一路沉默。他将旗杆交给旗下的旗手,自己悄悄落在队伍后边,手指掐着腰间的香囊,指腹下是绣线的凸起。那绣线粗糙,唐樱缝得并不“女工”,针脚太紧,紧得像她说话时喜欢先把牙咬住再吐字的那种倔。他忽地意识到自己在笑,收敛一下,让笑意不至于露出牙。
“你刚才在动。”张辽忽地并马而来,侧眼看他,“旗手,动了,叫对面看笑话。”
“末将知错。”吕飞抬手,直直抱拳,“请将军责罚。”
“不罚。”张辽摇头,“第一次走刀尖,腿会软。谁不是这么软过来的。公子——”他顿了一下,改口,“吕都尉。你要记住今天这股软。以后每回刀到嗓子眼,你就想一想这股软,腿反而不软了。”
“诺!”吕飞目光一亮,声音沉下去,“末将记住。”
夜,压着营幕一点点落下来。烛光像被人用指腹一寸一寸往下按,最后只剩一粒米那么大,还倔强地亮着。陈宫在帐内铺开沙盘,沙盘上宛城的位置被他用朱笔轻轻点了三点,三点恰好连成一个斜斜的三角。
“第一点,军心。”他指,“贾诩今日杀刺者,是‘示明志’——杀得刚好,按了三个脉,既救了自己,也救了梁虞那一条线。他在拿我们手,去掏宛城肚子。第二点,豪右。今夜必有豪右来探,一半来探虚实,一半是来试毒;第三点,饷道。饷道昨夜已断他一处,再断一处,城中诸家会自相争。”
“很好。”吕布点头,“文远,高顺,各自按兵。今晚不打,打人心——把我们的酒拿出去,给探子喝;把我们的盐拿出去,给城门口卖——比市价便宜一半,把他们的胃口抢过来。明日动粮,后日动兵。”
“末将领命。”
吕飞一直站在帐角,屏着呼吸听。陈宫忽地转眼看他,笑意一闪,“少将军今日护旗,手稳三成。再练两月,可握镇。”
“镇?”吕飞一愣。
“镇旗之镇。”陈宫把一柄短戟递给他,“将来你会明白,一军之镇,不在戟刃在何处斩下去,而在旗杆是否始终垂直。今日你学了第一课——稳。第二课,明日教你。”
吕飞接过短戟,戟柄的重量沉沉落在掌心里,像一条河忽然把河道拐了一个弯,从他的臂膀里流了过去。他点头,目光明亮,“末将不负。”
子夜将至,营外风更紧,火把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濒临灭而不灭。果然有人来——来者披着粗布蓑衣,帽檐压得极低,身上湿气重,像从井里刚打上来的。巡夜兵要拦,他把蓑衣的一角掀了掀,露出一个铜鱼符,非宛城之制。那人低声道:“请代为通传——文和来访。”
暗号无误。陈宫与吕布对视一眼,眼神在空中极细极快地撞了一下:他还是来了。吕布将画戟轻轻抬起,戟尾在土上点了一点,发出一声干脆的“笃”。
“请。”他道。
贾诩进帐时,把蓑衣交给门外的兵,整了整冠,象是从一场雨里出来,又像从一场戏里退场。他不绕弯,坐下便开口:“主公。城中三家已动,两家欲南,两家欲北,一家欲投。明早之前,我只能替你留下一家。”
“留哪家?”吕布问。
“留那家管粮的。”贾诩笑了笑,“明日之后,城里人会饿,饿的人最听话。主公若还想留另一家——留那家愿意让子弟从军的。”他顿了顿,眼神忽地掠过吕飞,“少年好目力,今日在阵前不乱手。明日若肯随我入城看一眼‘粮’,将来兵部司籍,写在他名下也无妨。”
陈宫在桌下捏紧手指,又松开。他知道贾诩的步子踩得多准,准得叫人不舒服:第一步,认旗;第二步,认镇;第三步,认‘后’。他是在拿吕飞做引线,往吕布心窝里探。
“可以。”吕布答得极快,快得像刀风,“但我有个规矩。修罗场里,凡我亲者,先走刀尖。文和,明日你与他同去——若有刀,先刺你。”
贾诩沉了一下,随即拱手,“主公信人,我便被刀。”
“好。”吕布站起身来,掌心在画戟刃上轻轻一抹,刃上冷光起了一道极细的白线,像夜里朝天划的一笔。“文和,”他抬眼,眼神冷静而缓,“你来,是来投,还是来试?”
“来投。”贾诩不笑了,神色如铁,“但投的不是张绣,是天下大势。主公若认得这句话,我便留在葫芦里;若不认得——”他顿了一下,“我便把葫芦砸了。”
“葫芦是你的,砸不砸,你说了算。”吕布微微一笑,“但葫芦里的酒,终归是要倒出来喝的。”他回身,朝帐外吩咐,“传令:三更半点,屯骑不鸣,辎重不动。五更鼓起,开一口粮道。明日清晨,少年执镇旗,随文和入城看粮!”
“诺!”吕飞的应声在帐中响起,像一块新磨的铁敲在青石上,干净、响亮,火星从他的胸腔里向外迸。
风在此刻忽然小了,帐幔轻轻垂下,烛火悄悄抬头。吕布把画戟横在案上,手背在戟柄上轻轻摩过一下。他合眼半息,再睁开时,黑白之间那道细线已经不见,刀光只剩一个平稳的亮面。
修罗场,立起了杆。
而城里,饥与恐惧也立起了各自的杆。谁先倒,谁先跪,谁先转身——一夜之间,便会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