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神将垂危陷绝境(1 / 2)
第三日午后,宛城风向微转。
北门外的土道路被铁齿车碾得细碎,面上生出一层微微的光,像伤口结痂未干,风一吹,便疼。粮道新立,城心初稳,却也因此牵动了更多暗线:南市盐枭的耳朵、贺氏余孽的牙、梁氏旁支未死的指甲,全在风里发痒。
陈宫摊开沙盘,沙线从宛城北折而西,又折而北,指在一处窄长的凹陷上:“一线谷。旧时南贩盐铁偷走此道,谷底寒泉常年不涸,石罅生草,可行人,可藏人,也可藏‘器’。我在城门口听得三拨脚步,轻重不齐,脚底带盐碱味,一拨去了西北,八成奔这里。”
“西北?”张辽拧眉,“胡车儿惯走东南荒巷,何以转向?”
“被我们逼的。”贾诩淡淡,“城南盐道已塞,他若不换向,只能饿死在自家巷子里。”
吕布拇指在画戟柄上轻轻摩过,铁上的细纹冷而顺。他抬眼:“走一趟。饭与律既立,人便要看见我亲去——不是作秀,是告诉城里与城外的人:我立的不是纸上的字,是风里站得住的一根杆。”
“主公。”高顺低声,“谷窄,设伏易。可由彪骑试路,主公后至。”
吕布摇头:“我走在前,旗走在我后。”他偏头看向少年,“吕飞,镇旗随行。文远押后,高顺持半月于谷口驻防,公台调辎重与‘三检’,不乱。”
“诺!”
——
出宛城北,过二十里,山势沉下去。土色陡然由黄转黑,夹着碎石的光。左右两壁高起,山石在风里“嗡嗡”作响,像一口老钟吊在天边。谷口竟窄得只容两骑并行,进去一丈,便掐到一线天——上头的天空像被刀削过,只留下一条薄薄的亮。光落下来,凉,薄,像从刀锋上掠过的水。
“风门在右三尺。”陈宫半眯着眼,“风从右进左出,若有人在左侧埋火,风一转,便能把人喉咙里烧出泡来。”
“闻到了。”吕飞低声。他腰间的香囊被风拎起一角,白芷的清味里,有极轻极轻的一丝甜,甜得不像酒,象是青果被谁用指甲脆脆掐破了皮,汁停在指缝里——腻。
“熏风系。”贾诩沉声,“前日改方,今日加料。谷里必有‘磷壶’。”
吕布把戟尾向前一点,戟尾在石上“笃”地一声,清脆,挑断了风里的一道若有若无的线。线未见,人却先变了心。张辽一抬手,刀门紧了一线,“黑牙”队悄然散开,沿谷壁上下游走,刀背贴石,漆上那道白线一明一灭,像一群无声的鱼贴着水面迅疾游行。
吕飞持旗随吕布之后,旗面收作两折,铁牌贴在结下,未响。谷内滴水断续,每一滴都砸得很响,像有人从高处一粒一粒丢下碎银。他盯着旗影,沉稳、细长,从自己肩侧落下去,按着那条虚线走。
第一道暗器来得并不狠。只是草鞋里起飞的一圈铁蝴蝶,薄、轻、快,打在刀背与石上“叮叮”乱响。第二道紧随而至——石壁上十数个小孔同时喷出淡青的气,气一遇风,立刻像浅水一样在谷底铺开,平平的一层,正好慢慢往人腿上爬。陈宫一声低喝:“抬膝!”众人抬腿,步子变长,踩在石与石的高点上,像在一盘看不见的棋上走格。
“胡车儿。”张辽忽地道。他看见石缝间一个宽厚的背影一闪,背如砌砖,厚,笨,不躲不闪,偏是一把短刀收放如鱼,刃背敲在谷壁上,敲得石屑如雨。他在试风、试石、试人。
“我去请他。”吕布一笑,竟把戟转了个方向,戟刃不扬、只以戟柄先行。他脚下看似缓,实则每一步都踩在“滴水”的节奏上,滴到他脚下一落,他的脚也落;滴与脚重叠,声便吞进去了。贾诩心里微微一动:这人把谷当成鼓,用自己的步去盖它的声。
第三道伏才是杀。谷腰肚里忽地有一阵风从右掏出,左壁下同时“啪”的一声,十数口黑漆瓮掉落,里头的磷火一见风,“呼”地窜起,青光一片,照得人的脸像隔了水的纸。青火上翻,火还未至,毒先到——甜里带苦、苦里带腥,像生鱼被人抹了烧酒又不点火。张辽刀门猛压,高顺在谷口一声长喝,半月阵由外向内合,像一片铁叶扣上谷咽——生生把风压了一瞬。
胡车儿等的就是这一瞬。他从左侧石罅里猛力一撞,整个人像一块脱手的石,重重砸来,刀势横,直取镇旗。吕飞一抬腕,旗往后收半寸,旗面斜起,旗杆顺势从刀背与风口之间滑开,像水沿石而下,既不硬挡,也不让开。胡车儿眼皮一跳:又是这杆子。
下一刻,他腰间葫芦一闪,指缝掐破薄皮,一点无色之物贴在掌心,他掌势看似扫旗,实则抹向旗杆握处。吕飞手背一麻,指根仿佛被一条冰虫爬了一下,立刻知是“骨砂”之属,欲借指端入血。他左手袖里银针无声弹出两枚,先扎“合谷”,再刺“曲池”,针入一分半,轻提慢捻,汗在背脊“刷”地一下冒出,把那条虫逼退几分。就在此时,胡车儿忽然变招,刀一翻,不再摸旗,直点前列马腹。刀背既至,骨节一紧,马嘶,阵眼乱。
“稳。”吕布一声,几乎不高。他戟柄从下往上一挑,戟尾“笃”地敲在石上,震起的石浪碰在胡车儿刀背上,刀势微迟。便是这微迟,张辽已斜插半步,刀背压住刀背,硬生生将人逼开半尺。高顺半月阵在这一刻倒灌,像水倒入埋在谷底的一只深瓮,谷里风声都短了一线。
“再来!”胡车儿眼里血丝起,竟不退。下一刀陡然贴地扫来,带着一团细碎的沙石。吕布略侧身,戟刃压下去,刃与地间隔着薄薄一层尘,尘被切成一缕一缕,风便乱。他正要抬刃,忽听头顶石壁里“吱呀”一声——那不是风,是木。上有木桁!
“退——”陈宫的声尚在,一列木桁“咔咔”抽动,带动一排藏在石壁里的铁钉。铁钉落下,细如雨,却每一枚都带了极薄的黑,那黑在光下一闪即逝,像眼皮下一道错觉。
吕布只来得及把少年往后一推。他一推,力量极重,吕飞肩上一沉,人被硬生生推出半步。下一瞬,三枚铁钉擦过吕布左胸、肋下与肩胛,钉进甲里。铁钉浅,毒却狠,沿着旧伤缝隙钻,像一把细小的锉磨在骨缝里轻轻磨,磨出一股冷。他胸口闷了一下,眼底却没有慌。手中画戟一转,戟柄上挑,戟尾在石缝一撑,他整个人以戟为轴,硬生生把自己挂在石壁的一道凸起上。
“主公!”张辽扑来,高顺半步欲上。吕布横臂一拦,声音极淡:“阵,稳——”话未尽,石下忽地一空,那处被抽掉木桁的地方竟是个暗坑,脚下一虚,他整个人带着画戟坠下去,黑得像水的暗里。
“主公——!”吕飞心头一紧,旗杆在手几乎要冲。铁牌“叮”地叫了一声,细脆,却像在他心口左边半寸的地方钉了一钉。他咬住牙根,硬生生把那一股要冲的热压下去:旗若倒,阵乱;阵乱,人灭;人灭,主公更无望。
“杆只做一事:支撑。”少年在心里把这八个字又捻了一遍,手不能抖。他把旗往“镇桩”上一插,绳结扣死,“镇”字铁牌贴在木头结边上一线,风来不响。他转身,一声:“樱娘子!”
唐樱早已在后,斗篷下装着药与针,发髻以布条束起,露出额角一指宽的雪。她指尖轻轻触过谷中风,鼻翼微张,轻吸一口气,脸色便变了:“断魂沙为主,青磷杂,骨粉窄细,入血走‘少阴’——伤胸,急!”
“绳!”张辽已掷出锁钩,钩头在石壁上“喀”地一声咬住,一股韧力往里拉。高顺沉声:“黑牙,三人一组,‘无声令’,沿壁下。公子——”
“我下。”吕飞先一步。他丢了披风,只保短甲,把短戟反缠在臂内,旗则留在“镇桩”。唐樱系好腰索,眼神一动:“少年,你先下二尺,停;我再下三尺,停;你再下二尺。吸鼻、吐口,勿急勿快。谷底若有冷泉,先探水声。”
“诺!”
——
暗坑里一开始是风,后来是冷。冷得不粘人,只贴骨。吕布落下去时,画戟先落,戟刃“锵”的一声卡在石缝里,他整个人借势一斜,肩胛撞在一块凸起的石上,血在口中浮了一线。他把那一线血咽了回去,舌抵上腭,气沉丹田,以“止战四诀”生生把心跳压稳。他知道这毒会沿着旧伤走,他便以气堵,堵在骨缝,堵在脉上,堵成一道一道关。身下忽一湿——不是血,是水。冰,从脚踝往上浸。他从喉间吐出一点白气,白气在黑暗里像一朵小花,开了,又灭。
“主公!”上方有人声,是少年的。年轻、紧、稳。
“在。”吕布回声不高,却清。他往上一抬手,掌在空中抓了个空,便把手往下探,摸到一株微微发凉的草。草叶窄,边沿锯齿细密,叶心有白点,碎而不乱。他指腹轻轻一捻,草里微微泛出一丝像新断石头的气。他心里微动:石心草?他记得陈宫杂记里提过:幽谷一线天,石心草靠寒泉而生,寒而不阴,能“引骨砂出络”。却不敢断。
上头绳索落下,先是少年,后是唐樱。二人下到一处半悬的石台上,离水不过一臂。唐樱不言,先以绳把自己系在一块石枘上,摸出火石,“哧哧”两下,点亮一枝油火。火光在这谷底叫冷一口吞了九成,只留下一点最硬的光,像一枚钉。
光一照,吕布的脸色不难看,却冷得像铁。左胸、肋下与肩胛各有一枚细矢,矢短如指,翎毛仿佛鱼鳞,鳞间抹粉。唐樱不慌,先以酒洗手,再以银针从“膻中”上一寸下针,入一分,缓缓平补;又在“期门”“章门”各下一针,针斜入,护肝经之气。她低声道:“主公,先别与毒硬扛,气顺一些,让我‘引’。”
吕布点头,眼眸如常。他把手从湿里抽上来,掌心摊开,掌上是一小把他刚才摸到的草。唐樱一看,眼里亮了一点:“石心草。”她又捻一捻那草,送到鼻下,“对。寒而不阴,入血能‘引’。”她抬眼,“少年,取草根,与泉水共捣,去渣留汁。再取白芷一撮、薄荷半分,麝一点——一点便够。和作膏,抹于伤下‘走’的地方。”
“诺!”吕飞动作极快,短戟当研杵,石作臼,捣至一缕幽绿。他手背青筋起,汗甩在石上立刻凉成一层薄薄的霜。唐樱以银针轻轻挑起断魂沙的“路”,针从“内关”下一分一分引出,像用极细的钩把一条细蛇一点点从洞里钩出来。她的手极稳,目光却不避少年:“吕飞,听针。针的颤处便是毒在走的地方。你扶主公的臂,三息时松,五息时紧。听我数。”
“是。”
“‘一’——”唐樱的针微颤,她手指轻轻一旋。
“‘二’——”她的声音又稳了一线。
“‘三’——上膏。”少年以指腹匀匀抹开,膏在皮上冒出一点细白,白里透出一丝极细的黑,如同有人在皮下吹了一口烟,烟便从毛孔里出来。他的心一松:引出来了。
上头忽传来震动,石渣落下,火光一晃。张辽压声:“有人回头,守!”高顺的声音沉:“半月收,刀门紧。别乱!”
黑里,吕布忽而笑了一下。笑意轻,像铁在水里“嘶”的一声。他用极轻的声音道:“文远,我在。”张辽隔石应:“主公放心。”
唐樱无暇闲话,趁着石心草汁初上,手法转为“走窜”,在吕布“少府”“太渊”各下细针,针不过入皮,不及血。她跳了一拍,改扎“荥、输”,再走“经渠”。吕布胸口那口闷从石头一样的沉,渐渐化成一阵阵细细的凉,凉得不尖锐,像细雨。毒走了一线,被引了出来。她又以极细的刃在箭入处切一小口,按,血与一丝黑挤出来,落在泉里,泉水上翻起一层极轻的白沫,又即刻被水吞了。
“再一味。”唐樱目光落到谷底一角,“龙涎苔。”那里石面像被谁常年用手摩过,润,滑。她伸指掐下一点,放在舌上,苦得眼角都跳了一下,却立刻吐掉,吐音短促,“对。与石心草相辅,能‘束’。”
“少年。”她不抬头,“把你眉心的血痕水揉在膏里一星。”
吕飞一愣,“眉心?”
“你铁血‘血礼’开过一线,这一线是‘镇’,镇得住。镇一丝血入膏,膏不走偏。”她说得很快,像下令,少年没有再问,手指在眉心一抹,红不艳,干涩,混入膏内不过一丝。唐樱抹在“走窜”的两针之间,膏色微微沉了一线,像从浮光滑入深水。
“主公,喘。”她轻轻道。
吕布按她法,鼻吸口吐,气徐徐如丝。片刻之间,胸口那块“铁”似乎不那么沉了。视线里,暗与光的界限略略清晰。耳里滴水声更清,像从极远处来,又像在自己心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