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神将垂危陷绝境(2 / 2)
上头战声短促,刀背挫石,火噼啪。陈宫把手里一把细沙往风口一抛,风中立刻显出无形的丝线,丝线在半空里露出一瞬,便被张辽的刀背两两压断。胡车儿猛进三步,又退两步,脸上抹过的粉遇汗蜕出一层斑点,他自知今日再杀不成,便仰头吐一口唾、仰啸一声,顺着左壁的一个暗槽溜了出去——那是他早埋的逃路。高顺没有追,半月阵紧紧把谷口扣住,只让风出去,不让刀进来。
“主公,先别起。”唐樱按住吕布肩,“毒未尽,勉强行气会回头。”
“嗯。”吕布应得极轻。他侧头,看少年,眼底有光,“旗稳?”
“稳。”吕飞手背青筋未退,眼却亮,“镇桩上,铁牌不响。”
“好。”吕布微笑,“你下来的时候,心还是跳的。”
“跳。”少年直言,“铁牌叫了一声。”
“那是你命在叫。”吕布话头短,目光却像一根钉,把少年钉在原地,“记住它。”
——
毒稍退,人先上。唐樱心里清楚,谷底虽有寒泉,久处则阴气入骨,非益。她先把吕布身侧的细矢拔出三分,留根,敷药,封口,以窄布束伤,再以腰绳缠着人往上带。吕飞在下托,手上全是滑水,指背上的小口因先前银针自刺,疼。疼反倒叫他的手更稳。张辽在上接,往上每一寸都像把人从水里抠出一寸。
上到石台,吕布喘定片刻,唐樱目光又落到谷壁。火光下,石罅里除了石心草,还隐着一抹极细的银光,像鱼鳞。她伸手刮了一片,粉落在火边成一星星冷淡的光。她眼里一动:“铁英粉。”
“铁英?”陈宫侧目,“这谷下怕是有铁脉。”
“浅。”唐樱道,“但足以添兵刃之锐。若在谷口立水闸,导泉为渠,春夏灌田,秋冬磨粉。‘饭’与‘兵’,都靠它。”她又笑,“也算‘一线机’。”
吕布目光一沉一亮,笑意极淡:“好。公台——记。”
“记了。”陈宫应,“一线谷,筑‘水闸’,设‘铁棚’,置‘风门’。谷内禁火,外立禁令:非夜不入,非令不采。”
贾诩在一旁静听,袖中葫芦轻轻一摇,葫芦口里空空的回声像被风按了一下。他躬身:“主公,谷为‘利器’,利器出,须有‘矩’。矩先立在‘人’上——工与农,昼与夜,采与磨,各有‘律’。我今夜草‘谷律’一篇,明旦呈上。”
“好。”吕布点头。他起身的动作缓,却稳。唐樱伸手扶,他微抬手压住:“我还扛得住。”说着这话,他肩胛下的伤处疼意犹在,像一条小蛇在骨缝里探头探脑。他吸一口气,痛意随气微微退,却不干净。他知道这毒要三日三夜方尽,便不再逞强,取过短杖,代画戟撑身,步子每一步都落在石的硬处——硬的地方,最稳。
谷口风又紧,半月阵在风里如石。胡车儿远远藏在乱石后,看着那一面黑旗在谷口静立,“镇”牌不响,心里忽然生出一丝说不清的烦躁。他从不怕正面杀,也不怕背后偷,他怕的是这种静——静得像要他把刀扔了,去坐在谁家灶边吃一碗粥。那碗粥里不一定有肉,甚至可能只有盐。他把这个念头一甩,甩得很重,甩出一口血腥味。他知道自己已经被逼到一线了。
“走。”他对身边人道,“去南坡。”身边人没动,他回头,那个眼白多于眼珠的械匠已经死在刚刚炸开的磷火里了,脸被青光烫成了纸。胡车儿“哼”了一声,把那人腰间的小秤扯下来,塞进怀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带这个秤。他只知道,秤在手里,心里某一处空便暂时不叫。他走了,走得像一头藏在石林里的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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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营的时候,夕阳在旗上落了一寸红。营门外,焦白等老兵列队相迎,胸口各自轻轻一捶,不响,却沉。吕飞把镇旗重新挟在肩上,铁牌贴着结,仍无声。他走过高顺身侧,高顺只是“嗒”地在他肩上点了一下,像锤在钉上轻轻一试。
“活着回来。”高顺道。
“是。”吕飞答。他没多说话,脸上的塌陷线条还未散,眉心那道细痕因汗水重新湿了一线,红在微光里若有若无。
帐内,吕布被唐樱按时上针、上膏,毒渐退。张辽在旁,眼睛盯着火,看着汤中草色由深转浅,浅到一处,便将勺抬起,吹至不烫,递到吕布手边。吕布接过,一饮而尽,苦从舌根直压到胃,他面不改色,只把碗放下,目光却已由火光转向陈宫:“谷律,先立‘人’——造名册,分工,定更。后立‘器’——水闸先,下游渠次之,铁棚位于上游风口。再立‘禁’——谷内禁火、禁酒、禁杂人,违者‘三罚’,重者‘一断’。”
“‘一断’?”贾诩问。
“断手。”吕布道,“采铁之人,手就是命。犯谷者断一指,杀谷者断一手。重则死。写清楚,刻在石上。让人人都看得见。”
“是。”贾诩应,目光里那一点极薄的笑是真:“矩正,器利,饭稳。谷成,则心成。”
“心成不在谷,在人。”吕布望向少年的旗,“旗若常直,谷自不乱。”
“末将谨记。”吕飞抱拳。张辽在旁笑:“你一日三记,将来记得手也要跟着直。”
吕飞也笑,笑里带一丝疲,“末将的手,今天学会了‘酸不抖’。”
“嗯。”张辽点头,“再过三天,你就会学会‘疼不乱’。”
高顺没有笑,只淡淡道:“刀门明日加难。铁牌若响,‘镇牌’扣你一顿盐汤。盐汤喝多了,腿会直。”
唐樱把银针一根根收回木匣里,手背在灯下如雪,眼角却有一点淡淡的青。她握针握得久了,血回得慢。吕布看了她一眼,声音很轻:“劳你。”
“本分。”她垂目,“主公的命,是军中万命的‘杆’。”
“你也是杆。”吕布道,“救人的杆。”
唐樱抬眼,目光与他短短一触,又落下。她不善受这样的褒,她的褒多半用在针与药上。她只把木匣合上,匣盖上淡淡一线光,像谷里的水。
夜风起。营中火一处处亮起来。北门方向传来梆子杂声,紧后又散。陈宫进帐,低声道:“张绣遣小校来报:胡车儿消失,疑往南坡。”
“他会回来的。”吕布淡淡,“饭与律最磨人。三日不吃,你看见‘旗’,会想跪;七日不吃,你看见‘律’,会想哭。十日不吃,你就会想投。若他不是投我,便投别人。投别人的人,命都不长。”
贾诩笑意极浅:“主公,看得清。”
“清不清,看火。”吕布伸手把一截柴往火里轻轻一推,火一时不旺,稍后才“呼”地一声起,稳稳地烧。火在风口有章,饭在谷里有律,心在旗下有杆。他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胸口还刺着一丝,像针。刺便刺着,刺着才记得这谷里的一线:窄,冷,险,却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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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卫士换更的脚步在外面如水滴,滴在铜盘,均匀。吕飞把铁牌从旗结解下,放在枕边。铁牌在灯下不亮,冷沉得像一块小小的夜。他伸手敲了一下,“叮”。这一声落在他胸口左边半寸的地方,与心跳合拍。他把短戟横在枕下,像铁血营里每个兵的夜。他闭眼,耳边又响起谷里的滴水声,一滴、两滴、三滴。滴水不急,却能穿石。旗不响,却能镇人。
他想起谷底那一根草,石心草从石缝里长出来,芽细、叶薄,靠的是冷水与微光,也靠“不动”。他在心里给自己立了一条小律:遇刀、遇毒、遇暗,先不动——不动不是怯,是要把杆立住,立住再动。
不知何时,风从帐顶掠过,摇了摇烛火。烛火抬头,像一个人从梦里醒来又沉下去。吕飞睡着了。梦里他又回到谷里,一线天,水声滴滴,旗在手,铁牌不响。他在黑与光交界处站着,像一根新打的钉,钉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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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东边天边一线白,像眉心的新痕。点将在大桅旁,吕布披甲出帐,气色苍,眼清。陈宫呈上“谷律”初稿,字不多,句不花,都是硬的。他看完,点:“刻。”
“再启程?”张辽问。
“再炼。”吕布道,“铁血刀门加难,镇旗先入。谷中风门设架,水闸画线,铁棚选位——把‘绝境’做成我们的‘器’,把‘一线’做成别人的‘窄’。”
他顿了一瞬,又道:“今日免军中酒。以粥代酒——劳作者,先粥。”
“诺!”
梆子声起,渐急。宛城的灶烟又起,风里有淡淡的米香。那香不甜,淡,却真。人在这样的香里活下去,心也会活下去——只要杆不倒、律不乱、饭不断。
吕布握住画戟,掌心里还有一点点昨日留下的冷。他轻吸一口气,低低道:“去。”
旗起。铁牌无声。风从旗面上掠,掠过营门,掠过谷口,掠过城楼。幽谷里,一线天正被太阳慢慢添厚。那一线光,薄,却一点点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