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病榻之前演双簧,一封檄文定徐州(2 / 2)
午后,盟府东门外,鼓三记。檄文立于案,署名处空一列,众绅商聚集,刁民混入,军士环卫。陈宫立案,贾诩坐于侧,手里把玩一支竹笔,像玩一尾无声的鱼。潘承亦来,衣袖清雅,笑纹不改。陈珪第一按印,糜竺随后;刘三脱帽,上手不稳,在“共议而定”四字旁按印时,指尖抖得厉害,按成半瓣花。周有为举着沾着木屑的手也按了一枚,笑得牙花子都亮。
“潘君?”陈宫抬眼。
潘承面不改色,按了印,仍签“丰年”。他笑:“徐州姓法,姓人,姓地,潘某从之。至于‘凶年’之约,三日后回——”话未落,一声马嘶,红鬃破风而来。
吕布自马上落,未披甲,鞭横在臂,目光如刃。众人避让出一条直道。吕布不进主位,径直至案前,拿起笔,俯身在末行低低写下六字:“吾若背约,弃之。”又按手印于旁。掌纹清晰,墨痕如钢。
案前一时静得只闻风。贾诩袖中掌心茧轻轻敲了一下,眼里笑纹深了一分。陈宫垂首,眼神里的光沉入墨底。潘承的笑僵了一瞬,随即又浮上来,像水上的一层薄油。
吕布放下笔,抬起头,声音平平:“此檄,不是写给县丞看的,是写给井边等水的人、是写给夜里找字的人、是写给门上刻字的人。你们诸君若有人不放心,明日去看‘鸣冤石’旁的案,看看它的账会不会糊涂;去军屯里看看井沿直不直、渠水清不清;去看义仓的门开不开。若开不开,你来找我。”他顿了顿,垂下眼睫,“若是我背了这六个字——你们也别来找我,直接把我弃了。”
这话不重,却像把一块石头丢进井里,稳稳地沉下去。井边的人开始低声议,议声散成无数条细水,往城里各处流。
陈宫高声:“徐州共议檄,今揭城门、驿亭、义仓、军屯、桥北祠旁。凡人能见处,皆可见。凡识字者可代不识字者读;凡不识字者可摸字摸印,认在心里。自今日起,诸约并行,盟府开断,鸣冤石可击。”
鼓再三记。公差以长杆挑起檄文的副本,贯穿而上,贴于城门正中。墨未全干,风一吹,墨香带着杏仁味,从市口直扑到井旁。一个小孩踮脚,指着最擦,抱起他:“这是‘欠’。”孩子歪头想了想,点点头,伸手去摸那六个字,摸完,把手重重按在自己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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檄文如一阵风,吹向徐州各处。东门的泥匠铺前,老匠拿着沾泥的手帮助徒弟念:“‘法不避贵,恤不遗贱’。”徒弟问:“师父,‘不避贵’是啥意思?”老匠把手在裤上抹一把:“就是有人有钱有势,也得排队。”一旁卖盐的伙计把盐票撕成两半,换上新价,嘴里念念叨叨:“不涨,不涨。”
彭城西庄,昨夜失火的人家把锅架回灶上,锅沿裂口用铁箍箍了两道。阿婆把米下锅,火焰亮得像新长出的指甲。她把檄文抄在一片旧布上,挂在屋梁下。隔壁的孩子跑来问:“阿婆,这布上写啥?”阿婆笑:“写‘不忘’。”
下邳县门,潘氏门口刻上小字:“愿恤邻”,字很工整,墨色也正。门内管家低声问:“老爷,三日后……”潘承摆手:“三日后送布,别送米。照檄文办,字写得漂亮点。”他眼里有一瞬冰冷,像一根针躲进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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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盟府灯火明。案上账册摊开,里头明明白白:今日按印者几何、签‘凶年’者几何、出钱出米者几何。陈宫执笔,贾诩捻须,周有为认账。忽听“咚——咚——咚——”三声,鸣冤石被重重击响。值更军士提灯出,灯光一照,是一妇人抱着小儿,衣衫半湿,膝盖带泥,哆嗦着道:“官人,主家说,檄文是好,可‘不许甲入市’害了他‘看门’。要我男人脱刀才肯给饭。男人是从军回来的,伤了腿,没刀就心里没底……”
军士未语,陈宫已至,拢袖问:“你男人在哪家门口‘看门’?”妇人指了指西街。陈宫转身:“去。”半刻,西街门主见盟府印,脸色先白后青。陈宫不高声,只用一只手指着门上:“此门曾苛,已改。”书吏上前,正正经经写上四个字。门主嘴张了两张,终究收声。军士把妇人丈夫引到工坊,周有为接过人,笑:“看门看久了,看点别的——来,我教你修弩床,刀在手里,不在腰上。”
檄文第二夜就这样在人心里坐下了椅子。人心坐稳,城就稳了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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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肥北,逍遥津风尖,张辽骑坐桥端,望江东营火稀疏。亲兵低声报:“徐州檄文已起,末行主公自誓。江东探子偷看后夜里议论,盐价也不怎么敢动了。”张辽点头:“好。”他把一张小旗图递给亲兵,“继续递,别声张。”亲兵领命退去。桥下水声像有人在磨石,细细密密,磨出一线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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兖州前线,吕布望着檄文底下那六字,心中像落了一根钉,钉得稳。他转身,对陈宫与贾诩道:“徐州之基,半在城,半在人。檄文定一半,另一半,要靠你们的手和他们的手一起做。”陈宫笑:“手穷则脚忙,手忙则心定。”贾诩袖里掌心茧轻轻压了一下:“檄文定心,双簧定势——州牧在榻上给了我们‘旧望’,我们在案上给了徐州‘新法’。此番之后,潘氏之流必不甘,江东必不静,曹氏必有试探。然徐州的门,已经从里头栓上。”
吕布负手,目光越过檄文,像越过一条看不见的河:“陶公之‘忍’,天下当知。明日,备薄礼,亲至病榻前,谢他一句——‘徐州姓法’。”
陈宫点首:“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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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吕布束发轻车,入后院暖阁。陶谦已坐起,面色比昨日清些。吕布行揖,直言不饰:“陶公一纸,定徐州基。我无以为报,只能守这六个字。若有一日我背了,陶公不必管我是谁——弃我便是。”陶谦笑,笑里有风干的悲与轻:“我今朝睡得比昨夜踏实。陈君、糜君——”他招手,“今日你们说硬话,我说软话。明日以后,你们多说软话,少说硬话;我说硬话的日子,怕不多了。”
糜竺眼里一热,拱手不语。陈宫深揖,声音沉稳如磐:“我等谨受陶公‘忍’字。”
屋外风过,檐角风铃轻响,像一只手把新挂上钉的匾轻轻碰了一下。匾上三个字,在晨光里亮了一瞬——不忘。